不辞长作茅墩人
茅墩是我的老家
小时候锄过的芭茅
因为根在
春天仍然吐出新芽
入夏的荷花
一脉扑鼻的清香
袅袅升腾,还是从前模样的
蜻蜓,蘸着叶片上的几滴清露
书写着童话中的童话
到了深秋
水边的那一丛丛变老的
经霜的芦苇
头顶上长出了柔软的白发
而冬雪莅临,我还记得
早晨起床之后就看见一夜寒风
吹过的屋顶
茅檐上结成一串串长长的
凛冽的冰挂
忘不了,父亲在太阳底下
弯腰的背影
肩扛的那一柄弯曲的犁铧
忘不了,母亲在昏黄的煤油灯下
衲的千层鞋底
从瘦弱的身体里取出苦难
对质朴的庄稼倾注着爱的情话
哦,我的老家
是江北一片坦荡的平原
坝埂上的青草,黄雀圩的水稻
收割过的麦茬
沙荒地上的大豆
庙圩的棉花
一个个谦卑地俯下身子
匍匐在地,一个个安身立命
有着自己的骨骼与血脉
也有着用生命擦亮的灵魂的火花
哦,我的三寸芭茅
我的十指连心
今生与来世,茅墩都是我的老家
是我心中永远的牵挂
她就是那个荷
学习点水的蜻蜓。在尖尖小荷上
跃跃欲试。仿佛点的又不是一般的水
是雨露?是玉的珠?
自她的内心里,萃取一截芳香
又从她清新淡雅的口中,轻轻地吐出
萍水相逢,又一见如故
她就是那个荷,在我的家乡幸福河里常住
看见鲜艳欲滴的笑靥
我终于检索到了
红蜻蜓一往情深的出处
找的就是,那个荷!在水一方
一只蜻蜓赶在我之前,与佳人相遇
她跳来跳去,在微风中轻轻念诵着
诗人的七言绝句
叶叶心心。那一颗圆润的露珠
再一次扑入我的怀中,打了个滚之后
便有一股幽微的荷香
慢慢地、慢慢地从嫩蕊里泄出
母 爱
我一直在默念
天上的星光
那一年,它一闪而过
从人间匆匆走失之后
就再也没有看见她回来
因为爱,我拨开茫茫的云埃
独自仰望或谛听
她从前的謦欬,从前的魂魄
我的明眸善睐,也噙着
晶莹的泪珠
在她的浩瀚里凝视着
一片汪洋大海
深深的母爱,是如此博大
又是如此温暖
而现在,我在冷冷的夜色里
一直看着她,等着她
这心中的一颗最亮最亮的星
可是她,一直都没能回来
想念那一盏煤油灯
还是想念,那一盏煤油灯
想着,想着,心就亮着
灯一燃起,眼泪就禁不住
簌簌地落了下来
沉浸于煤油之中
一截灯芯,越剪越短
这多么像一个人的生命
我的母亲,借着那一盏灯光
把一个个鞋底衲出
温暖的明亮
而它的手指,被细针扎出千疮百孔
隐忍的疼痛
犹如这灯火灼伤的贫寒
待到芯尽油干
周遭又复现一片迷茫
我最心爱的那个人
流着泪走了
现在,我常在梦中寻找
那一盏灯
在黑夜里,给我光芒的那盏灯
梦醒之后却发现,那盏灯
早已灭了
而在枕巾上,一片潮湿
重逢,在四月的麦地
阔别多年的麦田
还是像先前一样的绿
回到故乡时,适逢细雨绵绵
麦子和麦子,我的衣食父母,我的好兄弟
再一次相见
一个个都感动得泪水涟涟
现在,我行走于春天的路边
与路比邻的麦田——
当我又一次站在他们面前
我喊这些父老乡亲的名字:冬小麦
出身贫寒,冬天下种
一寸一寸的绿,一寸一寸的,经受住了
严冬的考验
我和海子的老家查湾,相距不远
每当我回到茅墩
就与海子一样,看着这些又弱又小的麦子
被雨淋湿的麦子
我热爱的母亲一样美丽慈祥善良的麦子
总是感到“无力偿还,麦地和光芒的情义”
也不能释怀,珍存于心中
由来已久的思念
现在,穿透大地四月的春寒
这些站在风中的麦子,一群温暖的麦子
一个个探出头来
向我亲切地致意,跳动着
一束束绿色的火焰
我是多么欣喜,心与心紧密相连
成了这个春天的最爱
在青青的麦田──
“空气中的一棵麦子”
抱着丰沛的雨水,犹如我灵魂的歌哭
“留在地里的人,埋得很深”
这些阴阳两隔的麦子,有缘相见
又默默无言……
注:所引文字系海子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