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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江边走去时,突然下起了雨,牛毛般的春雨,落在沙滩上,将灰沙滩洇成了褐沙滩。沙滩很大,像一片沙漠从西北整体飞来。沙子细腻,脚步经行处,脚印就“深刻”下去。
终于走到江水边,我们一行人望着江面,在雨丝的撩拨下,也想深刻一下,毕竟,这里是雷池。1500多年前南朝宋诗人鲍照途经此地,写下《登大雷岸与妹书》,“南则积山万状,负气争高……西则回江永指,长波天合”,这是中国文学史绕不过的地名,更何况东晋庾亮于此留下“不越雷池一步”的成语典故呢。但在这个地方想深刻也是件挺难的事,鲍照那时就写下了“烟归八表,终为野尘”,这八个字概括力极强,将此时所有的思绪都覆盖了。我倒是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德国汉学家顾彬研究唐诗多年后,有个发现,中国诗人中最早写妻子的是杜甫,第二个是苏东坡,东坡写妻子儿女,还写书童,“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而欧洲诗人写妻子儿女则到19世纪末才出现。那么,以我有限的阅读,鲍照这篇文章是否是现存最早的一封中国文人写给妹妹的信呢?一个孤旅之人,停舟风浪里,于凄风苦雨中还心念念地,在江边给远方的妹妹写信,他们兄妹的感情一定是很深的,“鲍大哥”的形象立即鲜活与可爱起来。
当然,我不敢向旅伴说出我的“大哥感”来,怕他们笑话我既肤浅又无厘头,对不住这个地方深厚的人文历史。往回走时,诗人陈仓东张西望,想在沙滩上找到些什么,他是从大城市来的,这一路上,他到了一个地方就四处寻找,捡一些杂物放在他的大背包里,先前在江堤上,他就扒拉出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沙滩很干净,大约是被水冲洗的缘故,除了沙还是沙,没有什么值得捡拾的,瞪大双眼,总算看到一块白生生的东西露出来,像是兽类的头骨,他兴奋地用脚一踢,却是块废塑料,以前大概是彩色的,被水泡沙磨,变得惨白惨白的,最后,他只捡到了两根羽毛,认不出是鹤羽还是鹭羽,看了看,又失望地扬手放它们去了。
到望江,我们的第一幕就真的是“望江”。在安庆所辖的县中,有几个县的地名很有意思,望江,潜山,宿松,好像是两个字的对联,而且充满着古典主义的浪漫与风雅。不过,雨渐渐大了,由牛毛变成了牛鞭,我们就不能再风雅了,只能狼狈地跑起来,跑到停在江堤上的车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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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江堤,车子驶进了田野,油菜结了荚,小麦正在抽穗,水田里,育秧的人正在秧床上撒稻芽,这是春天的尾梢,再过几天就是立夏,农民已经忙碌起来。村支书老陆卷了裤腿匆匆地从水田里跑了来,他打开大铁门,院落里有几间房子,其中一间挂着牌子:陆洪非纪念馆。
纪念馆有些简陋,四壁粘贴了些打印的纸板,进门就是一首诗:“渔家住在水中央,两岸芦花似围墙。撑开船儿撒下网,一网鱼虾一网粮。”我一怔,这不是黄梅戏《天仙配》唱词么。小时候看露天电影,黑白的《天仙配》,一开场,玉帝的七个女儿衣袂飘飘地在云朵之上眺望人间,看到打渔人,唱的正是这一曲呢,我记得,挂在两棵大树间的银幕不够牢靠,风一吹来,银幕晃动,仙女们跟着在云朵上晃动,她们美丽的歌声也在和湖水一起晃动着。
看了展板上的介绍,这才知道,这个“陆洪非”是望江县雷池乡杨溪村人,正是他“整理改编与创作了戏曲作品《天仙配》《女驸马》《牛郎织女》等,为黄梅戏由地方小戏成为全国性知名剧种作出了极为重要的贡献。”出生于1923年的陆先生已于2007年仙去,生前他工作生活在合肥,过世后,故乡为这位“黄梅戏经典的缔造者”建起了这间小小的纪念馆。老陆是陆洪非这一家族的后人,显见得他很崇敬这位长辈,他指着展板上方的一行字,“黄梅不可无此翁”,这是多么大的荣誉啊。
锁了门,老陆又带我们去陆洪非故居,离纪念馆不过几步路。老房子夹在两幢民房后面,被堵得只剩下一个门脸。大门敞开,纵深长,有三进,每一进皆有天井,雨丝正从天井里洒落下来,泥地上湿润润的,长了浅浅的青苔,房子已经无人居住,空空荡荡,原先的木头隔墙想是朽烂了,用砖块垒了上去,勉强保其整体不坍塌。老陆说,这是族人集资8万元进行抢救性保护,暂时只能这样了。
仰头朝天井上方看,雨幕似银幕,有一刹,我恍惚听到了七仙女柔美的唱词,“渔家住在水中央……”
陈仓在陆老先生故居前终于有了收获,他捡到了半块青砖,其色如墨,重如铸铁。据老陆说,陆老的故居1928年开始建设,1932年建成。如果陈仓手中的青砖就是那时候建房丢下的,那么也有小百年的历史了,这个推测让他更加抱紧了断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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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也像那半块断砖一样黑了,此时,我们站在水边,一条机动船突突突地犁水而来,船头的汉子身板结实脸型周正,像梁山泊的好汉,他是来接我们去对面的“六户人家”吃饭。
细雨中,“六户人家”静静地立在一条窄小的高地上。大概在辛亥革命前后,苏北盐城一带的六户渔民,因生计所迫,由海入江,溯江而上,到了望江县境内的武昌湖,这里水面大,水质好,鱼虾多,水产也多,真是他们理想的家园,便一边在湖里打渔为生,一边在湖边垒起一段湖埂,慢慢定居了下来,当地人称他们为“六户人家”,实际上,如今他们已经有24户人家了。家家门前屋后都被湖水包裹,芦苇、垂柳护着斜坡,小船系在河埠头上,几乎每户都开起了“农家乐”,自成为一个独立的生产、生活单元。据说,这里的居民都会两种方言,小岛内部人说盐城话,和外人交往则说望江话,能随意切换运用自如。110多年前,6条苏北小船如何停泊在浩大的湖边,度过了他们在皖江边的第一个夜晚?那一晚,有风还是无风?有月还是无月?110多年来,他们又是如何在湖中硬生生地创造出一个“小岛”来?家族、迁徙、繁衍、船民……这些词鱼贯而出,对了,还有戏剧,听淮剧的他们会唱黄梅戏吗?
老板娘张口就唱,“渔家住在水中央,两岸芦花似围墙……”在晚风中,她唱得水波跌荡,唱得芦苇丛也似长了脚,齐刷刷地来到我们身边。看来,陆洪非老先生写这一段唱词时,一定是将对于故乡武昌湖的记忆搬到了纸上,没有真切的渔家生活体验,是不可能写出如此生动的唱词的。
晚餐全是渔家菜,嫩藕节、鸡头米、小干鱼、水菱角、咸鸭蛋,更难得的还有柴火灶锅巴汤,每人都吃了一大碗。兴尽晚回舟,上到岸上,周遭一片漆黑,一条土路穿行在油菜田中间,雨停了,青草的气息浓郁而生猛,虫鸣密集,间歇响起的蛙声像是为虫鸣定音,田野的演出同样生猛。陈仓熄了手机电筒,走进油菜田里,深呼吸,他一定遗憾这里的一切捡拾不走,便打开录音,将虫鸣蛙鸣轻轻捡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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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天仙配》原来的民间演出版本中,董永的人设是一个秀才,编剧陆洪非改编时进行了颠覆性的改动,即将董永设置为贫苦农民,一改中国戏曲中才子佳人、秀才小姐的固定范式,与之相对的,玉帝的女儿、下凡的七仙女也得劳动,于是,有了“你耕田来我织布”的幸福愿景,也有了剧中七仙女与众姐妹深夜织锦那一场精彩大戏。当我站在“望江挑花非遗博物馆”前,看着那一幅幅挑花作品,那一场戏就又一次在脑海中上演。
纺车轻摇,细细的线儿在人们手指间的棉条里均匀地抽出,再由坐在织机上的人们织成长长的土布。白色的底布上,挑花女用青色的丝线挑出各种古朴的图案,白色为底,青色为图,线条简单,形象传神,结构对称,大面积留白,静默大方,温润雅致,一如瓷器中的元青花。这么说好像并不准确,元青花太富贵了,而望江挑花是日常的朴素的,女人的围巾,男人的腰带,孩子的布鞋等,都是挑花织品。从前望江这一带的女人,上到八十老妪,下到十八少女,头巾是她们的标配,而头巾又是多功能的,在户外劳动时,能防晒防风,出汗了,扯下来,在湖水边浸湿绞干,又能擦汗洗脸,居家或做客时,一方挑花头巾又能罩住她们羞涩的脸庞,拢起她们乌黑的长发。
时间往前翻过几十年,想象着,当一场《天仙配》在村口上演,戴着挑花头巾的女人们,看着戏台上七位仙女夜深织锦,从一更织到五更,织寒虫织蛤蟆织斑鸠织金鸡,她们的手脚一定随着仙女们的手脚而暗自舞动,而她们的眼里又该闪耀着怎样的光亮啊。
成为非遗的望江挑花如今不再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它们更多的是作为工艺品呈现了,一针一线织起的朴素的图案,远看,像极了二维码,扫一扫,一定能听见黄梅调,也一定能听见挑花女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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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离开望江之际,我们闯入了路边一家乡村农事记忆馆。
有很多农具,连枷,扬叉,板锄,扁担。
有很多家具,樟木箱,梳妆盒,洗脸架。
也有很多生活用品,老式收音机,竹壳水瓶,但我们不约而同在一个筷子箩前驻足良久。这是一个用土烧制的“筷子箩”,即装筷子的扁形器物,青黑如石头,正面铜钱纹铺底,铜钱纹上刻一双喜字,其两侧,一面刻了一个寿字纹,另一面则刻了几行字(当是在做土坯时,用篾片刻写上去的):
巧桃同志 永远留存
愿您
永久过着美满幸福的生活!
非于一九六五、八、一日赠
这几行字真让人生发出无限想象,足可以写一部戏了。这东西应该是“非”赠送给“巧桃”的结婚礼物,那么,“巧桃同志”是谁?“非”又是谁?他们二位又是什么样的关系?这个“非”会不会就是陆洪非?明知这样的想象太离谱,我还是忍不住要去猜测。
更让我感慨的,是几行字中透出的那浓浓的祝福,“永远留存”,“永久过着幸福的生活!”这简直就是一个人写给另一个人的信,是一个人写给另一个人的诗,试想“巧桃同志”婚后,每日在厨房劳作,灶上添水,锅里炊饭,读着这信这诗,心头会荡漾起怎样的波澜啊。也因为这诗意,离开望江时,我心里涌起了小小的惆怅,“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我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我也想写封信,写首诗,写给望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