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何立杰长篇小说《翠山的呼唤》时,仿佛有阵带着草木气的风从纸页间漫出来。那风里裹着泥土的腥甜,混着几声犬吠,还有挑花针穿梭布面的细碎声响。这是翠山的味道,也是何立杰笔下那片土地的呼吸。
三十五章的故事,像翠山村那条绕着山根的路,曲曲弯弯,却总能引着人往深处去。陈根踩着十八年的光阴回来时,鞋底沾的还是老地方的泥。他是来做扶贫队长的,可在翠山眼里,大约先是那个爬过村头老槐树的半大孩子。他的脚印,和妻子郁芸的心路,在村里织成两张网,一张网住了田埂上的希望,一张网住了日子里的暖。
书里的人,都像从翠山的石头缝里长出来的。陈根肩上的担子不轻,省报的笔杆子换成了丈量土地的步子,可他蹲在田埂上跟老乡说话时,裤脚沾着的泥点子,比任何头衔都实在。老支书廖传印的手,准是常年攥着锄把的,指节粗得像树瘤,可拍着陈根后背说“放心干”时,那力道能让人想起晒谷场的踏实。素梅的挑花针最是灵,丝线在布上走,走着走着就开出了花,那花里藏着她和徐水应的日子,苦是苦,却带着韧劲儿。
也有不那么顺的。村主任徐有全算盘打得噼啪响,村霸麻梗的嗓门比村口的喇叭还吵。可正是这些人,让翠山的故事更像一碗带渣的糙米饭,有米香,也有嚼头。
陈根在翠山的日子,是跟着日头走的。天刚亮就去敲徐水应家的门,那对夫妇病着,他的车后座总放着药包,后来连郁芸也端着热粥往那儿跑。素梅的挑花要传下去,他就琢磨着让城里的人也看看;“春台班”的锣鼓蒙了灰,他就拉着龙庆元团长找剧本,戏台子搭起来那晚,村里的灯亮到后半夜,戏文里的老支书,活像廖传印年轻时的模样。
酵素池子在田边冒泡泡时,陈根的鞋沾着泥,跟村民说“这东西能换钱”,有人撇嘴,有人点头。后来年轻人真的回来了,骑着摩托在村里转,车斗里装着新收的药材,那股子新鲜劲儿,比池子里的酵素还活泛。易地搬迁的房子刚起地基,麻梗就来捣乱,陈根拦上去的时候,没想过自己会摔在泥里,可他爬起来拍衣服时,眼里的光比伤口还亮。他知道,这土坯房里,要装下多少户人家的盼头。
村里的文化墙刷得雪白时,郁芸也来帮忙画花。她原先在城里唱黄梅戏,水袖一甩是另一番天地,可在翠山,她教姑娘们绣挑花,听老人们讲过去的事,腰上的旧伤好像都轻了些。她看着陈根在晒谷场跟人算账,手指在算盘上跳,突然就懂了,这个在城里会为酱油瓶倒了吵架的男人,到了田里,怎么就成了能扛事的汉子。
书里的情分,都藏在眉眼和手纹里。老海保看儿子儿媳拌嘴,没说啥,默默收拾了包袱去女儿家,留着空房子给他们慢慢和解;廖传印在村口望了三年,终于等回了廖新木,父子俩没提当年的气话,只是一起给果树剪枝;沈古林给养子沈新桥装腌菜的罐子,总比别人的满些,他不说牵挂,可罐底的盐粒,都是按儿子爱吃的咸度放的。
爱情也像田埂上的草,野野地长。俞艳护士听龙庆元唱戏,眼睛亮得像戏台的灯;徐水应咳得喘不过气,素梅给他捶背的手,轻得像怕碰碎了啥;郁芸后来挽着陈根走在田埂上,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像当年没吵过架那样。
何立杰写翠山的夜说:“缺月挂在天幕上,风里有泥土的味”。读着读着,就像自己也坐在村口的石头上,听着远处的狗吠,看陈根家的灯亮到很晚。那灯光里,有他写报告的影子,有郁芸缝补的针线,还有窗外飘进来的,素梅家挑花的淡香。
风穿茶园,带新茶清香,也带挑花丝线味。陈根的胶鞋又沾满泥,这次没人问还回不回省城。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当一个人的脚印和土地长在一起,哪里都是家。就像那本翻开的扶贫日志,纸页间泥渍里,早已长出翠山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