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觉得那些码字的人,都应该喜欢抽烟喝酒;头发乱蓬蓬的,手指头被烟熏得蜡黄蜡黄的,身上散发着扑面而来的酒臭,一副走路时白眼向天、说话间睥睨天下的派头,这样才有诗人的样子。可惜,这些世人对文化人的不羁印象,与我无缘。
每当聚会,一遇到吞云吐雾、推杯换盏的场合,我就只能干坐着,慢慢地品着面前的一杯茶。当有人客气地递给我一支烟,而我云淡风轻地摆摆手时,他们总是惊讶地说,你们长期熬夜写作,也不抽支烟提提神?或者说,诗人都是李白,是一饮三百杯的酒仙。或者说,烟酒不分家,不会可以学。
习惯哪里可以随便学的。痴长到不惑之年,我一生无所好,不抽烟,不好酒,唯吃茶。曾经中安在线专访我写作道路的时候,我回答说,写作只是我的业余爱好,调节生活的业余爱好,从大学以来就持续不中断的业余爱好。就像有人喜欢打牌,有人喜欢玩网络游戏玩抖音,有人喜欢钓鱼一样。当然,人在红尘中,我也有自己的追求,那就是,在醉梦人生里,用词语构建自己的心灵世界。一杯饮红尘,一句惊天下。无为在世间,此为大自在。写作者,总是有自己内心的坚守和骄傲,如月夜吃茶,如雨夜读书,如静夜疾书。清茶淡饭,甘之若饴。
我从小就与茶有缘。我家位于长江边上一个名叫望江的地方,地处丘陵地带,虽无名茶,但环绕着家的群山上多茶园。我小时候,时常在茶园松林间散步,或牵牛,或捧着一本书。清早时,露水浓重,茶叶上、草叶间,稍不注意,就打湿了脚上妈妈亲手做的布鞋。回家时,裤兜里时常装满了白白的茶花或灰黑色的茶果。圆得不规则的茶果,成了我们游戏用的弹珠。农家小孩的好处,就是玩的玩具,都是天然的,不含任何伤身体的化学成分。如捏泥巴,打弹珠,都是我们玩得不亦乐乎的游戏。
当然,生活在山野茶场间,也不是经常能喝到茶。平时家里待客,都是一碗白开水。双抢农忙的时候,才用大铁锅烧茶喝,当然,茶叶是最劣质的,甚至是绿粉一样的茶末子。茶汤烧好后,倒在大瓷缸里呈发亮的铁锈色,虽然是绿茶,却泡出了红茶的魅惑颜色。我挑着茶送到田埂上,割稻插秧累得脸上结出了白花花盐粒的长辈,立马放下手中的农活,也不讲究,直接用搪瓷缸舀起一碗茶,就“咕噜咕噜”直往肚子里灌,仿佛是喝到了世间最美味最解暑的饮料。
那些粗茶,经常用来做茶叶蛋,招待走动的亲戚。我小时候很奇怪,白白的鸡蛋,为什么放在茶叶一起煮,就变成了红褐色?当然,沾染了茶叶的天地灵气,还有鸡蛋自身的珠圆玉润,吃起来也是齿颊留香。我一母舅在他们村里的茶场工作,过年走亲戚去他家玩的时候,总会为我们泡上一杯好茶。我虽然不会品茶,但也知道我们家里买的粗茶喝到嘴里,有点割舌头的涩味;而母舅家的茶,喝到嘴里,自然是口舌生津、甘香绕肠、回味不断。这让我自然想起了唐朝诗人卢仝关于饮茶的诗句,“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我觉得,卢仝写出了喝茶飘然若仙的愉悦快感,至今无人可以超越。
在和母舅一起喝茶的时候,常听他说,春茶甜,夏茶苦,秋茶涩,冬茶好喝不能摘。我那时小,听不懂,更分不清什么春茶、夏茶、清明前后茶。只是喜欢坐在农村常见的木制八仙桌旁,一杯接一杯吃他家泡的茶。茶叶的香气从画有红梅花的白色瓷碗里溢出来,把房间里舞蹈的阳光结成一张网,网住了世间的美好和宁静。茶汁淡了,就倒掉茶叶重泡,连茶叶都不放过,在嘴里细嚼慢咽后再吐掉,真是吃茶了。
我喝茶从来不讲究,毕竟从农村出来,有茶喝就不错了。记得那年我考上大学,家里大摆酒席。我父亲一高兴,咬咬牙花两百元买了一斤上好的黄山毛峰招待客人。这是喜庆的茶,我没喝,也不知道其中味。但我明白,对农村人来说,茶是好东西,是大自然的馈珍。后来,工作后,我喝过各种各样的茶,如云南普洱、西湖龙井、福建红茶,滋味不一。但我总觉得,喝茶像吃鱼一样,活水煮活鱼,活水煎活茶,哪里人喝哪里茶,毕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我作为一个安徽人,习惯喝黄山毛峰、太平猴魁、岳西翠兰这样的绿茶,对什么大红花袍、冻顶乌龙、普洱喝不习惯。前不久,我一同学送我一盒家乡茶。才知道,离我老家不到两里路的地方,也打造了一个绿茶品牌。
禅宗公案里有不少关于吃茶的故事,唐朝赵州和尚在别人请教修行开悟之道时,总喜欢说一句“吃茶去”。这就是今人常说“茶禅一味”的由来。除禅即生活多“赵州茶”外,还有把生活过成仪式的《红楼梦》“妙玉茶”。妙玉喝杯茶,泡茶的水有旧年的雨水和梅花上的雪,对茶具和喝茶的人也分三六九等,这是和我的三观不合的。虽然有不少人,把生活活成了仪式。比如说,品茶要用一套工夫茶具,泡茶前还要焚香穿唐装。工夫茶当然要费工夫,而我辈被生活所累,要养家糊口,要劳碌奔波,要写诗教子,哪有那么多闲工夫,耗在舌尖齿间的一时宁静、几克快感上?!
我总觉得,活在当下,吃茶在当下。在人生旅途上,要学会随遇而安,品味不同的遇见、不同的精彩、不同的心曲,吃茶亦如是。当然,茶是用心来吃的,不是用嘴唇来喝的。嘴唇喝过的都是牛饮,糟蹋了茶的仙风道骨、君子气象。经历了人生一场场醉梦,在一个人的孤灯清茶里,沉在自己的内心里,我们总会明白,茶是诗歌的出发点、禅的敏感点,也是生活的极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