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生于泥土,河流依附于泥土,村庄也生长于泥土。我一直这么认为。一切生于泥土,最终归于泥土。泥土有欢乐、有激情,也有慈悲、怜悯!这也许是泥士的初心,是世间万物的初心!遁入泥土,逐梦花开。
我始终坚信,泥土更具有记忆,一切的生命,植被都在他的记忆里孕育,生长,壮大,淹没。包括大地上错落有致的村庄。一段段时光都在他的记忆里激荡,飞扬,高唱或低吟。
神话中女娲用泥土造就生命,达尔文也说生命起源于江河湖海,她们都得依附于泥土,在泥土上生长。这些生灵散布于苍茫大地,千辛万苦地寻找、择取泥土上生长的繁杂物种,赖以生存。经历千百万载,直到从狗尾草中选出了黍、菽。在万物茂盛、归藏的日子,他们小心地采聚种子,保存好。在阳光温暖野花遍地开放的时节,迁徙到巍巍高山,苍茫水滨,支起茅草棚,麻衣芒鞋,蓑衣竹笠。衣不蔽体,采野果野菜充饥,凭坚强求生的意志,用最原始的工具,刀耕火种,将一些比命金贵的种子小心地播向泥土,用汗水和生命开拓出一片生的希望。在季风和雨水吹打土地的轮回中,他们的血肉融入肥沃的泥土 ,筋骨化作一条条田埂和山脊,伸展到千百年后,就有了我们的家园,遍布于大江南北,黄河两岸五色泥土上的村庄……
河水涨一寸,泥土让三让。泥土涨一寸,经年累月,河流就退让,改道。古雷水就是这样消遁于光阴中,被泥土淹没。学者们还在不依不饶地考证雷水的原址,不过,这并不重要。也许它就在某一个村庄的泥土之下,在泥土和册页的记忆中。“不越雷池一步,”已是老朽的名词,激不起一丝浪花。而我的父老乡亲总认泊湖为雷水之根。泊湖水经杨溪河,华阳河绕古县城注入长江,沿路贯通境内众多支流,湖汊,滋润泥土和时空中的草木,生灵。
远祖宗通公于大宋嘉祐七年从江西来,带着艾草坪的泥土和砸碎的铁锅片,在雷水边上筑土为家,在君皇山下破土开荒。耕种打鱼为生。老人勤俭持家,过起了亦农亦商的生活,经过几代人的辛勤劳作和打拼,日子渐渐红火,也算富甲一方。这是爷爷传给我的老谱上的记载;有子孙迁居城内,繁洐生息。继承先辈吃苦耐劳的品德,渐渐兴旺,发达。自南门河卧冰桥、化龙桥至跃鲤门、都有子孙居住和置办的产业;有酒楼,书楼,店铺等。大家为人重义气,好交游。为邻里称道;“跃鲤门前堪下榻,化龙桥畔且登楼。”又有对联日;“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甚为昌炽。
岁月的风吹尽繁华,涤荡世间的烟火。战争、天灾,瘟疫一次次击散着一座座城池和村庄。我不知道那些泥土上长出的村庄又是如何归于泥土,在另一方泥土上重新萌芽、生长。原来的泥土上没有村庄的任何痕迹。那些激情与欢乐,痛苦与悲悯都沉入深厚的泥土。可千年前的古月还是一样照着苍茫大地。
我试图以这样的方式讲述村庄的过往,讲述泥土与村庄,与村庄上物事的忘情之恋,包括老油坊。
推开时光之门,踏着古雷水的浪花,走进开满映山红的君皇山,远眺柳叶染绿的江水,看山下桃花妖艳了村庄,紫云英坐拥着田野…
旧时的色调,五彩斑斓。
远祖在山畔种下一片青桐,还有一片明黄,穿过祖辈苍苍的额角任意铺展!
一年一度,每当阳春三月,春和景明,风从东南来,轻轻地拂过山岚,河塘,来到雷水边的君皇山上。
在春风的抚摸下,阳气渐长、山茶绿满山岗,桐花,杏花次第开放、油菜花儿正黄满田庄。
爷爷,或者是爷爷的爷爷,总是闲不住,扛着锄头不是在茶园与刚绽新芽的茶树唠叨,就是在油菜田里轻抚金黄的花朵,有些蜂蝶在上面起舞,那些盛开的油菜花,铺展在泥土之上,闪着金光。在爷爷眼里就会羽化成青绿的荚果,又慢慢变黄,献出饱满黑亮的果实,在他的油坊里变成一滴滴透亮的金黄。
有些沉于泥土之下的时光,大多被泥土收藏?我只看到父亲的脸上有一层喜悦的辉光。
这也是好多年前的印象,如今父亲也种不动那一川川明黄,那些穿过祖辈沧桑的额角,生长在父亲肩膀上的精灵,曾充实了祖辈清贫的生活。而我不能接下他的锄头和扁担,承受耕种的辛劳和收获的喜悦,是很无奈的事。内心只有对泥土深深的愧疚!
本性豁达的父亲明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方式,时代在前行,世间总有些东西要舍弃,重组。不过有些情感会永远保留在记忆里!于土地是这样,于父亲的木榨油坊更是这样,那些藏在心里的酸甜永远难忘。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父亲掌家的油坊消失于时光之中,他一个人在油坊摸摸索索,从炒料的大铁锅到占了半间房的碾盘,又从硕大的檀木榨糟里取出同样是檀木做的楔子,取下又装上。最终他只将一些㧜饼的铁环挑回家。
老油坊位于附近几个村庄的中心地带,是几个村庄出工出资翻新扩建的,三间通梁大瓦房,傍东边山墙搭了一间厨房。进大门的左手边有一大土灶,一口铁窝斜斜地躺在上面,炒窝的侧后方是一圈很大的圆碾盘,碾盘的中心矗立一根木柱,通过横梁、木马连接碾盘上的石碾。
进门的稍右边又有一土灶台,一口铁锅平平地放在上面,一些小木桶和众多的铁环整齐地摆在旁边。再往右后边就是一台硕大的木榨,木榨边有很多长短,粗细不等的木楔,从房梁上悬下的粗麻绳吊一根3米多长的原木做撞锤,撞头上包满铁,刚好对着榨糟边的木楔。
老油坊的砖是泥田里的土经碾压,切块,风干,用独轮车推过来的,独轮车一直推过我的少年,推满游子的乡愁。到了今天,当我偶遇故乡或他乡的田野时,总是莫名地走进了一段旧时光,独轮车在泥埂路上吱吱地呻吟,赤脚光背的乡亲汗流满面,咬紧牙关推砖的身影,总是走不出我的视线。那些泥土压实的砖块,一睹一睹以纵列的身姿排在田野上,沉默又稳重。每个村庄都是一样,用驯化的泥土建在泥土之上,就是新的家园,老油坊也如此。屋顶的瓦也是泥土制坏,高温烧烤而成。一切取于泥土,归于泥土!
每年菜花黄时,我总悬想起老油坊,还有那些浸透汗水和油渍的铁环,慢慢融入那些火热的场面。
长庚叔炒料真是一把好手,手里的大木锨抄、撤自如。那些籽料在锅里翻飞起舞,出锅时不焦不嫩,火候拿捏得正好!灶膛的火光照着他古铜色的肌肤,汗水流成一串串珠子,而他操木锨的手又不能停下来,父亲总是走过去拿起他肩上汗巾替他擦拭。
炒熟的籽料被哑吧叔一桶桶倒进碾盘,摊匀,碾碎,过筛。接下来就是蒸料,踩饼。这道工序很重要,去杂除酸关系到油的口味,质量。往往都是父亲把关,灶膛的火要旺,木甑装满籽料在沸水中蒸,上面用麻布包满,温度要上得来,让有害物质随蒸气一起挥发。到时候了,父亲快速起甑将蒸透的籽料倒入准备好的模子,覆好稻草,上面盖上亚麻粗布,双脚时快时慢将籽料踩平踩实,抽取模具,再套上铁环形成一个约十公分左右厚的圆饼。踩好的饼按顺序装进榨床中的槽沟,再装上垫木,木楔。
二牛哥小心牵引撞锤开始慢慢撞击木楔,待稳定后,二牛哥一声喊,“兄弟们,稳住,力往一处使!”后面的伙计扶稳撞身,一起发力,撞锤重重击在楔木上,籽料受到挤压,一滴滴清亮金黄的油脂从槽膛中间的小口流出,慢慢连成一片落入榨膛下的油缸,散发出浓厚的菜油香,不断地增加木楔,料饼不断受到强力挤压,直到将油榨干为止,那些榨干的饼料不久后会回归泥土。佛家说,他完成了在泥土上的一次轮回。
每年的这个时候,父亲总是很宽厚,大度,拿出平时舍不得喝的高粱大曲。于是整个油坊的空气热烈起来,人人脸上升起红光。酒香与油香纠缠一起,乡村能得几回闻!
油坊的香味,如大雷水一样古朴、纯正,悠长!在村庄之上,一千多年的时空中,久久不散!
每当清晨或午后,那种撞击的声音,沉闷又张扬,于是整个村庄就弥漫着一种特别的情愫,是那种旷远的纠结,缠绵与激情。
回到故乡,有些熟悉又模糊的身影,还有老油坊,已被时光收藏,沉入泥土之中。当白昼的余光隐入星河,我的故乡只有几盏昏黄的灯火在守护,我总是担心它们是在守候一些不能归来的旧时光。几声时有时无的狗叫,好像在诉说着村庄的无奈。我只希望泥土有记忆,我心中亦无憾!
远古的天空,星光灿烂。大地上的山川,河流迎来送往。时序分四时八节,物候分明,白天黑夜都在吐故纳新。那些消失的物事,包括老式木榨油坊,其实并没有消失,只是在一个适当的时候生于泥土之上,又归于泥土的胎盘。他们就是历史长河中一粒闪亮的星光!被一些有情怀的人写入册页,存在于另一个时空!它们留下的灵魂具有创新和动力,助我们走向更加深远,完美!
一年又一年,当春风起时,一大片的金黄如期归来,以排山倒海之势铺展在雷水之上,我听到老油坊在泥土下歌唱,撞锤重重打呀,菜油滴滴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