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我度过的这几十年,我惊讶地发现,我最强烈的陶醉,来自于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那真是一种奇怪的体验,一走进油菜花海,我就极其愉悦,并且立即晕眩,一个劲地昏昏欲睡。
第一次有这样的体验是在什么时候已经不能记得了,总之是在少年,离开懵懂的童年又仍然有些懵懂的少年时期。
我记得,最能引发这样陶醉的天气,是在阳历三四月之交,刚刚下过一阵转瞬即过、不大也不小的雨,太阳立刻就出来了,并且阳光强烈,马上就把土地和人晒得热乎乎地,潮湿的泥土中的水气迅速并持续地蒸发,甚至能看见水气离开地面时的白色形状,那形状不断变化着,但始终轻盈,袅娜,始终向上,最后,就消失在空气中,不再可见,只有它们蒸发出来时携带的热量,仍然扑人。这时的油菜花,因为被雨洗过,金黄得没有一点杂质,小小但复瓣并且多得数不清的花瓣上,这儿那儿地托着一些非常微小的水珠,这些水珠也很快地因为阳光的强烈照晒而蒸发成水气,更多的水珠则在还没来得及变成水气之前,就在油菜的摇晃中掉到地上了——如果这时有风的话。油菜花的色泽,香气,如雾又比雾纤小的水气,火辣辣的阳光,这些,混合到一起,立即就让我被晕眩感抓住,昏昏欲睡。
当然,我不能睡,我得干活,那时,我是人民公社社员。
那是种奇怪的感觉。陶醉到极点,为什么会是昏昏欲睡?而且,有时甚至还没来得及陶醉,就晕眩得睁不开眼睛了。
我始终没能想清这一点。我只能说,达到极点的陶醉,是人类情感中的一个意外事件。
只是,油菜花带来的这种陶醉,可以重复。我家乡望江县大漳湖属于长江边上的平原,适合种植油菜、水稻和棉花。所以,每年春深无边无际涌动的油菜花海,给我重复这种陶醉创造了条件。
我一直拿不定主意对于那些让我陶醉的油菜花,应该用“它”还是用“它们”。虽然从常理说,对象是复数时应该用“它们”。那些油菜花是个多么巨大的复数,它们的数量,应该只比中国的十几亿人口多,而绝不会少。但“它”和“它们”是不一样的。“它”有亲切感,甚至有私密性质,“它们”中性甚至客观,多少有些冷冰冰了。因为,“它”是个体,是“这一个”。从语法角度说,用“它”指称复数的对象,是语法错误。但这真是语法错误吗?不见得。用“它”指称所有的油菜花,也是可以的,尽管无数变成了一个,但这个一个是整体,这个整体同时又是一个。
当然,那时小学都没读完就在生产队干活的我,不仅不懂语法,连“语法”这个词也不知道。我只是本能地在“它”和“它们”之间纠缠。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语法;更多年之后,我才读到史蒂文斯在他的诗中早就写下过:“一个巨大的混乱就是一种秩序。”
不过,我由我当年的这种纠缠进而想到;个人,或者人类的历史,其实就是始终在“它”和“它们”之间纠缠的过程史。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陶醉的原因和引发的对象。尽管油菜花是许多人喜爱的,甚至因此有了看油菜花的圣地婺源,但像我这样,油菜花成为最强烈陶醉体验的唯一对象物的,可能仍然不多。为什么我会这样?或者说,它选中的为什么是我?我再次困惑。我知道我的思想是怎么来的,和它是什么,但我常常不知道我的某种情感是怎么产生的,以及它包含着什么,意味着什么。或者,和那时的我所处的情境、年龄有关?刚刚离开童年的少年,没读完小学的少年,物质和精神都极其贫乏的年代,只能生长油菜的地域和暮春,还有暮春雨后阳光强烈人容易犯困的生理因素,等等。这就如同一部文学作品的效果,既产生于它的整体,又来自于它的深入内心。但是这种情感体验毕竟不是一部作品,我找出了它的外在的各个部分,但我无法把它在结构上还原为一个整体。而没有整体,就无从理解与解释。
我隐隐地感到,我少年时的这种对平常自然景观的发现与体验,规定并且参与了我以后审美观的塑造与形成。如果少年时我没有这样的情感经历,后来的我必定是另一个我。
每个人都有转瞬即逝的永恒时刻。对于别人来说可能非常平常而无关紧要,但它决定了那个人的一生。
所有的变化,在思想中,也在事物和感情中。油菜花就是我的这样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