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是现代餐桌常见的一道菜,更是一种馋嘴的零食。明万历年间,一个叫陈振龙的福建人将红薯从菲律宾带到中土后,就在全国广为种植。潜山处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区,毋庸置疑,这里的土地是肥美的,这份肥美也成全了红薯的蜿蜒不息。在众多农作物当中,红薯和油菜、小麦、水稻编织着田野的经纬,让我在这里生活的十二年间,感受到四季的五彩斑斓,以至于内心萦绕着一个红薯情结,时刻产生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潜山人称红薯为红芋、山芋,在我的家乡华北平原叫白薯,大致分为红皮白瓤、红皮红瓤、红皮黄瓤几种,是众多农作物中为数不多拥有多种别名和品种者。无论什么叫法,都很接地气,且透露出它质朴的美。红薯乃贱生植物,它极似爬山虎,只要在石墙罅隙里扎下了根,就肆无忌惮地疯长。有时我也常常把它想象成草,一种能长出果实的草,只要插下薯苗,就以坠落的方式深深扎进泥土,温暖大地。明朝以降,红薯在华夏大地普遍被放养,其随遇而安的强大适应能力为农民所喜爱,成为农耕文化中重要内容,对于我这个不谙农事者,每每经过乡间的田野,常常为青碧交缠的藤蔓所沉醉。
而就在此刻,我仿佛听到童年父亲的呼唤:亚,帮我捡红薯来。只要听到这个声音,我立马会蹦着跳着跑了去。
菜地就在村口,我很快穿过不短太长的胡同,午后的秋阳慵慵懒懒地照在青黄夹杂的红薯藤叶上,远远望见父亲手中的撅头抡起又放下,回头冲着我微笑。
我家的地并不多。父亲专门在庄稼地里辟出一块,犁地打垄,开沟修边,到了三月,从菜地里剪来红薯苗,刨坑浇水,插进地里,等到长出薯藤,已是暑气正盛的八月,毒辣辣的日头底下,父亲松土除草翻藤,汗涔涔的,脸上漾着笑容。
北方多以面食为主,辅以米饭,极少有大规模红薯种植者。父亲的红薯地抢占了菜园时蔬的风头。菜地里的豆角、蒜苗、韭菜、大白菜、土豆被红薯挤在了村口逼仄的空间,一副喧宾夺主的架势。
对于父亲种红薯,母亲并不赞同,理由是孩子们正在长身体,需要更多地吃蔬菜摄入营养,说父亲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你干脆把红薯当饭吃算了!“就当零食吃吧!”父亲说。
小时候,我真的把红薯当成饭吃。
艰苦的日子需要用甜来支撑,父亲的红薯地就是我们姐妹甜的源泉。犹忆红薯的香甜。小时候,除了生食,蒸红薯是我们姐妹的挚爱,每天父亲必蒸上一小锅。晚饭时分,刚烧过水的煤炭炉尚存余温,丢进几个慢慢去烤,半个时辰,特有的芳香袅绕升腾,我蹲在炉子旁边,口水蜿蜒而出。
父亲是一个寡言的人,一生除了做菜干活,没有别的什么爱好,那些简单而吊人胃口的菜常常激起我童年的味蕾,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一个小小的红薯足以满足一颗好奇的童心。看着孩子们有滋有味地吃着,母亲笑了,我想父亲的心里也一定会漾起幸福的涟漪吧。
因为这块红薯地,父亲过得越来越踏实,红薯一日日生长和我们姐妹的喜爱给了他极大的知足和愉悦感,我有时觉得,父亲种下的岂止是红薯,分明是为儿女在地里种下的一颗爱心!
人间至味是清欢。远离功名利禄,尘世喧扰,土地往往给人以清雅恬适之乐,安于淡饭粗茶,更有儿女之怡,让人陶然于心。人生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呢!
时过境迁,每每想起红薯,我的内心顷刻安静下来。
后来我来了南方,总想念童年的味道。每每经过街头巷尾,看见红薯烤摊,我都禁不住买上几个,这市井的美味,吃多少都不觉得多,甜甜糯糯的烤红薯,百吃不厌。
生活在城里的人,大都吃腻了山珍海味才品尝到了红薯的味道,每逢宴请,必以红薯为佐餐,谓之粗粮,被奉为席间美味。在南瓜、紫薯、玉米、粉丝等诸多名目的农产品中,红薯并不起眼,而现代的餐桌大都唯无红薯而不欢。红薯曾帮助人们度过饥荒,也扮演过猪饲料的重要角色,在现代城市需求中,摇身一变,被人们贴上了“有机食品”这一抢眼的标签,成了绿色健康的代名词。
作为“养生”时代推崇的粗粮之一,红薯传统的吃法搬上了现代饮食的舞台,从坐冷板凳的配角跃升为当家花旦。潜山人借着旅游的兴起,利用红薯为游人们奉献出一道道与这里山水一样美的红薯系列套餐。最接地气的吃法是蒸红薯、烤红薯、红薯粥,以红薯为原料的红薯角,炒得黄灿灿的,街头常见叫卖,放进嘴里细嚼,嘎嘣脆,总能勾起我的食欲,喜欢得不明所以。
如果家常食用,就从地里红薯藤上掐来红薯杆,红薯叶清炒,也有炒红薯丝的吃法。
红薯种的多了,可以用来洗山粉(红薯粉)。腊月,洗净的红薯白里泛红,整箩筐整箩筐的装着,等着磨成渣,用袋子装好过滤,我就这样看着红薯香消玉损,汁液和着水流下来,沉淀一晚,白得似雪,掰成小块晒干,方便储存,炒肉时用山粉一捏,肉质鲜嫩,也可做成山粉圆子,与红烧肉一起炒,吸入油脂,斗室飘香,烹调的方法多样,或单炒,或混烧,浓妆淡抹,皆合乎胃口。
在潜山,山粉圆子烧肉是一道特色菜,也是春节家人亲朋团聚时的当家菜,象征团团圆圆,无论是远路客,还是当地人,在餐桌上遇上这道菜,都会有久别重逢的感动。人生奔波,尘世劳顿,有谁不是冲“圆”字而来呢!
我是一个素食主义者,没有吃过山粉圆子烧肉,但我偏爱父亲的做法,用开水将山粉搅拌均匀,家乡人谓之和面,拧下一撮,搓成圆形,或炸或炒,也可用水煮,每次去闺蜜家,必露一手,颇受喜爱。
一个人对一种味道的喜欢,就像爱一个人,说不清理由。我不会潜山红薯的各种做法,每年挖红薯的季节,我能做的事就是跟着公公后面,将挖好的红薯装进篮子里,这是我最喜欢的事,已超出了我对红薯各种味道的喜欢。
每个人都希望有一个温暖的港湾泊歇自己,红薯也不例外,它的港湾就是大地。父亲的红薯地,目送着我们姐妹一个个去了遥远的城市,期待着哪一天能回来。红薯收获的季节,遥望家乡,我仿佛看见了红薯地父亲伫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