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装潢

雨夜风波

占四华和任冬花又吵架了。

年近五旬的小夫妻，携手打拼了二十多年。大大小小的架，谁也记不得吵了多少次。但是不管吵得如何激烈，最多不过两小时就能和好。他俩仿佛倒在一起的两杯水，吵架就像在这水面上划道儿，无论划得多深，转眼连条痕迹也不会留下。可是今天的架吵得空前厉害。

起因却很平常——不过是任冬花把晚饭烧好了，占四华还趴在电脑前看装修效果图，弄得图纸呀，设计稿呀，满桌子都是。任冬花催他收拾桌子，占四华偏偏不肯动。任冬花的唠唠叨叨是通向占四华肝脏里的导火线，不一会儿就把他的肝火引着了。两人互相顶嘴，翻起许多陈年老账，话愈说愈狠。任冬花气得上来一把夺去鼠标塞在自己的衣兜里，惹得占四华一怒之下，把键盘扔在地上，还嫌不解气，手一撩，又将咖啡杯打落在地上。咖啡溅在米色的地毯上，像一朵朵黑色的花朵绽开。任冬花更不肯罢休，用那嘶哑、干巴巴的声音喊："你摔呀！把电脑也摔了才算有本事呢！"

占四华听了，竟像海豚那样从座椅上直蹿起来，还真的抓起桌上的保温杯，用力"啪"地摔在地上，陶瓷碎片四溅，深棕色的液体在地毯上蔓延开来。任冬花吓得一声尖叫，看着满地的碎片和水渍，直气得她冲着占四华大叫："离婚！马上离婚！"

这是他俩都还年轻时，每次吵架吵到高潮，她必喊出来的一句话。这句话头几次曾把对方的火气压下去，后来由于总不兑现便失效了。五十岁以后她就不再喊这句话了。今天又喊出来，可见她已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同样的怒火也在占四华的心里翻腾着。只见他一边像火车喷气那样从嘴里不断发出声音，一边急速而无目的地在屋子中间转着圈。客厅里暖黄色的灯光下，他的影子在墙上扭曲变形，显得格外狰狞。他转了两圈，站住，转过身又反方向转了两圈，然后冲到门口，猛地拉开门跑出去，还使劲带上门，好似从此一去就再不回来了。

任冬花火气未消，站在原处，面对空空的屋子，还在不住地出声骂他。骂了一阵子，她累了，歪在沙发上，一种伤心和委屈爬上心头。窗外，一只橘色的小猫跳上了窗台，好奇地往屋里张望，尾巴轻轻摆动。她想，要不是自己年轻时得了那场病，她会有孩子的。有了孩子，她可以同孩子住去，何必跟这愈老愈混账的老东西生气？可是现在只得整天和他在一起，待见他，伺候他，还得看着他对自己耍脾气……她想得心里酸不溜秋，几滴老泪从布满细皱纹的眼眶里溢了出来。

过了很长时间，墙上的挂钟当当响起来，已经八点钟了。正好过了两个小时。不知为什么，他们每次吵架过后两小时，她的心情就非常准时地发生变化，好像节气一进"七九"，封冻河面的冰就要化开那样。刚刚掀起大波大澜的心情渐渐平息下来，变成浅浅的水纹。"离婚！马上离婚！"她忽然觉得这话又荒唐又可笑。哪有快五十的老夫老妻还闹离婚的？她不禁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这一笑，她心里一点皱褶也没了，之前的怒意、埋怨和委屈也都没了。她开始感到屋里空荡荡的，还有一种如同激战过后的战地那样出奇的安静，静得叫人别扭、空虚，没着没落的。客厅里那盏落地灯投下柔和的光晕，一只金丝雀在笼子里轻声啼叫，仿佛在安慰她。于是，悔意便悄悄浸进她的心中。像刚才那么点儿小事还值得吵闹吗？

——她每次吵过架冷静下来时都要想到这句话。

可是……占四华也应该回来了。他们以前吵架，他也跑出去过，但总是一个小时左右就悄悄回来了。但现在已经两个小时了仍没回来。外边正下着小雨，占四华没吃晚饭，没戴帽子、没围围巾就跑出去了，地又滑，瞧他临出门时气冲冲的样子，不会一不留神滑倒摔坏了吧？想到这儿，她竟在屋里待不住了，用手背揉揉泪水干后皱巴巴的眼皮，起身穿上外衣，从门后的挂衣钩上摘下占四华的围巾、雨伞，走出了房子。

雨丝在霓虹灯的映照下，像一条条彩色的丝带在空中飘舞。夜色并不太暗。雨是夜的对比色，好像有人用一支大笔蘸足了黑颜色，把所有灯光都晕染了一遍，使朦胧的街景在夜幕上灰蒙蒙、远远近近、重重叠叠地显现出来。

一只流浪狗在街角躲雨，看见任冬花走过，警惕地叫了两声，又缩回了角落。于是这普普通通、早已看惯了的世界，顷刻变得雄浑、静穆、高洁，充满鲜活的生气了。一看到这雨景，她突然想到她和占四华的一件遥远的往事。

雨中回忆

二十年前，他们刚结婚不久。她的设计天赋十分出众。每次谈完客户回家晚些，占四华都顺路接她回家。他俩一向说得来，却渐渐感到在大庭广众之下有说有笑，在两人回家的路上反而没话可说了。两人默默地走，路显得分外短，只有脚步声，真是一种甜蜜的尴尬呀！

她记得那天也是下着小雨，两人踩着水洼走，也是晚上八点来钟，她担心而又期待地预感到他这天要表示些什么了。在那段宁静的路上，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雨滴打在伞面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他突然仿佛抑制不住地把她拉到怀里。她猛地推开他。他呢？竟然像傻子一样一动不动，任她把水淋在身上，直淋得他像一个落汤鸡。

她打着打着，忽然停住了，呆呆看了他片刻，忽然扑到他身上。她感到，有种火烫般的激情透过他身上厚厚的雨水传到她身上。

他们的恋爱就这样开始了——从一场奇特的战斗开始的。多少年来，这桩事就像一张画儿那样，分外清楚而又分外美丽地收存在她心底。曾经，每逢下雨天，她就不免想起这桩醉心的往事。年轻时，她几乎一见到雨就想到这事；中年之后，她只是偶然想到，并对他提起，他听了总要会意地一笑，随即两人都沉默片刻，好像都在重温旧梦；自从他们步入不惑之年，即使下雨天也很少再想起这桩事了。但为什么今天它却一下子又跑到眼前，分外新鲜而又有力地来撞击她的心？这么一想，尽管占四华性子急躁，又固执，不大讲卫生，心也不细，却不失为一个正派人，一辈子没做过亏心的事……

她愈想，占四华似乎就愈可爱了。如果她的生活里真丢了占四华，会变成什么样子？多少年来，尽管占四华夜里如雷一般的鼾声常常把她吵醒，但只要占四华出差在外，身边没有鼾声，她反而睡不着觉，仿佛世界空了一大半……

她在雨地里走了一个多小时，大概快十点钟了，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占四华仍不见，雨却稀稀落落下小了。她的两脚在雨地里冻得生疼，膝盖更疼，步子都迈不动了，只有先回去，看看占四华是否已经回家了。她往家里走。快到家时，她远远看见自己家的窗子里透出温暖的灯光，橘黄色的光晕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柔和。她的心怦地一跳："是不是占四华回来了？"

但又想，是她刚才临出家门时慌慌张张忘记关灯了，还是占四华回家后打开的灯？走到家门口，她发现有一串清晰的脚印从西边而来，一直拐向她家楼前的台阶前。这是占四华的吧？她走到这脚印前弯下腰仔细地看，却怎么也辨认不出那是不是占四华的脚印。"天呀！"她想，"我真糊涂，跟他生活一辈子，怎么连他的脚印都认不出来呢？"她摇摇头，走上台阶打开楼门。

当将要推开屋门时，她心里默默地念叨着："愿我的占四华就在屋里！"这心情只有在他们二十年前约会时才有过。屋门推开了，啊！占四华正坐在阳台的小桌前画设计图。阳台上那盆绿萝在灯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几只小金鱼在鱼缸里悠闲地游动。地上的碎片都被扫净了。一盏精致的台灯投下温暖的光晕，炉火显然给占四华捅过，呼呼烧得正旺。顿时有股甜美而温暖的气息，把她冻得发僵的身子一下子紧紧地攫住。她还看见，桌上放着两杯热茶，一杯放在占四华跟前，一杯放在桌子另一边，自然是斟给她的……

占四华见她进来，抬起眼看她一下，跟着又温顺地垂下眼皮。在这眼皮一抬一垂之间，闪出一种羞涩、发窘、歉意的目光。这目光给她一种说不出的安慰。她站着，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伸手从衣兜里摸出之前夺走的鼠标，走过去，放在占四华跟前。什么话也没说，赶紧去给空着肚子的占四华做了碗银鱼鸡蛋瘦肉片豆丝，外加几叶小青菜……

转型之路

第二天清晨，雨后的阳光透过窗帘洒进房间。占四华早早醒来，发现任冬花已经坐在电脑前，正在浏览装潢设计网站。

"昨晚想到个好主意。"任冬花头也不回地说，"咱们何不试试让小兵帮我们设计些新款式？他在大学学的就是现代设计，说不定能给咱们带来新灵感。"

占四华揉了揉眼睛，想起昨晚回家路上任冬花说的话。他点点头："我正想跟你说这事。昨天在工地遇到老李，他说现在单位管得严，公款吃喝查得特别紧。咱们得想想别的办法。"

任冬花转过身，脸上带着少见的兴奋："我昨晚翻了一宿的设计网站，发现简约风现在特别受欢迎。小兵不是刚毕业吗？让他帮我们设计几套样板，咱们拍成照片发到网上试试。"

占四华走到妻子身后，轻轻搂住她的肩膀："你这主意不错。不过……"他犹豫了一下，说：“咱们以前靠大鹏的关系接了不少活，现在突然转型，会不会太冒险？”

任冬花关上电脑，转身面对丈夫："风险肯定有，但咱们不能总靠歪门邪道。再说了，"她笑了笑："小兵可是咱们看着长大的，他那设计天赋，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一周后，占小兵设计的几套现代简约风格样板在网上引起了不小的关注。任冬花负责拍摄和推广，占四华则跑工地监督施工。他们的装潢公司渐渐有了新的客户群，虽然规模比以前小了，但每一单都是靠实力赢得的。

后记：小小装潢

占四华和任冬花是一对经营小型装潢公司的夫妻。过去，他们经常请任冬花的侄子——县重点工程中心主任任大鹏组局吃饭，地点常选在高档餐厅或是河边的露天烧烤摊，伴随着音乐和欢笑声，借着这层关系拉拢业务，获取装潢项目。任大鹏今年三十八岁，妻子叫钱敏。这种"公款吃喝+业务往来"的模式让他们生意红火，家中也常常堆满了客户送来的礼物和装饰品。

然而，随着形势的变化，严禁公款吃喝，这种揽客方式已行不通。起初，占四华和任冬花十分不适应，家中少了往日的热闹，生意也受到了影响。他们开始抱怨政策太严，影响了他们的生活。直到他们发现，通过大学毕业的侄子占小兵设计的新颖装饰装潢款式，配合社交媒体上的推广，业务反而稳步上升。渐渐地，他们理解并接受了这一变化，开始靠自己的实力和创意赢得客户，不再依赖公款消费的不正当关系。家中重新回归宁静，只有一只橘猫和金鱼缸里的鱼儿陪伴着他们，却也多了几分温馨与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