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正午的秘史
夏天是太阳回到故乡的季节,夏天是土地最忙最累的季节。多年后的今天,当我回首往事的时候,印象中我们那一带的村庄,夏天却好像并非忙得一塌糊涂。除了晚上可略而不计外,还有一个时辰,村庄和田野是由动态暂时转换为静态的,似乎有一巡逻的老者正敲着一面铜锣,喊着“平安无事罗”,于是大家身心都松驰了下来。这个时辰古时候叫午时。
夏日正午,无论农事再忙,也是一段绝少更改的最宝贵的小憩时间。堂间、门道、屋前的树荫下,临时支放着竹床或门板,上面四脚趴叉地躺着刚才还在地里汗流浃背拼命干活的人。村庄里的大男子主义在此得到了充分张扬,女人与男人一同从田里干活回来,但一走进家门,卸下农具,二话不说就躺下的,几乎一律都是男人,丢下女人兀自演奏一段锅碗瓢盆和猪哼鸡鸣交响曲。其实女人们也只不过是歇憩得迟一点儿罢了,她们烧好饭,喊醒男人,招呼孩子,一家人吃毕,将碗筷胡乱收拾一下,自己也就找一处地方躺下了。而男人则是胡子一抹,仍回原处抓紧时间躺下,头刚落地就又打起了呼。
于是村庄的正午开始进入一个不啻于夜晚的静谧状态。土墙脚下蟋蟀的弹奏和偶尔发出的鸡鸣声反衬出村庄的静。一群幽灵登场了,他们是一些十来岁的孩子。他们伴着隐身的白无常、黑无常,在树林里、田沟里、菜园里甚至坟地边胡乱游荡和折腾。他们合群的就集体活动,不合群的就特立独行,各有其隐秘的所在,也各有其乐。东歪西斜的灌木、笔直向上的乔木,以及各种各样的茅蒿、野草是他们的朋友,蟋蟀、金龟子、家灵子是他们的兄弟。他们在游荡、游戏和折腾中重复着发现的快乐。他们不厌其烦,永远充满着好奇的新鲜感,永远执着于贫穷而有白云飘荡植物葳蕤的这块天地。这就是乡间孩子,一群用赤脚去不断体味“活着”的诗意的不自觉者,一群用光膀子去亲吻太阳的小幽灵。乡间孩子由此打下了自适的根基,难怪在波诡云谲的城市里冲杀的强者中有不少人曾经是乡间的孩子。
有一群这样的乡间孩子,他们生活在地方偏僻、家境贫寒的长江同马大堤下,然而,他们却能在夏日正午独享一种高标独具,傲视群伦的游戏。我是说,这个游戏是孤品,对于别村的孩子来说,是完全生疏的玩意,见到它,简直会感到莫名其妙。这个游戏的名称有些奇怪,叫“刷刮”,说起来也是简单不过,但奇迹往往寓于简单中。“刷”是动词,“刮”是名词,动宾词组,斩钉截铁。所谓“刮”,不过是一块几寸见方半月形的杨木或杉木块,竟被谁突发奇想地首称为“刮”而一言定名。啊,它是木匠做水车时从榫头之间锯下的边角料,但由于其边拐分明、双面平光、规格一致、布满了树木的年轮且散发着新鲜木头的气息,便被孩子们慧眼识珠地从木匠的斧子下抢救出来而提格为宝贵的游戏之物!
游戏的参加者少则二三人多则十余人不限。烈日下,一块空地上,每人手持一只“刮”(可称为“母刮”),口袋中装若干只“子刮”,每一轮各出一只“子刮”摆到地上,整体合拢摆成圆形;再在距二米外的地上划一条短横线(类似跳远比赛的起步线),在十米之外的地上另划一条作为边界的长横线。这些准备好后,每人便按事先排定的顺序,依次立于二米短线边缘,用“母刮”瞄准地上的“子刮”群猛力掷击,若是将某只“子刮”击出十米长线外,该“子刮”即归谁所有,直到群“子刮”全部击出界为止。几盘下来,就总会有人将放在荷包中的好几只“子刮”输光,有人则赢得盆满钵溢。
有些意思吧?我至今仍认为,它实在是一个非常有独创性的独一无二的了不起的游戏。
有时,不免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大家哔哔啪啪极严肃地“刷”了一阵后,不知何故吵了起来,甚至打起架来,无非是有人犯规、赖皮吧,但一会儿就又恢复了秩序,大家又满头大汗认真严肃地“刷”起地上那些饱经打击仍坚韧不拔的“刮”来,毕竟规则起了作用。这就像船浆破水,当船离开后水面马上又恢复原状一样。看来规则在任何人群中的任何游戏里都有无法言喻的效力,应该说这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其中维系着。
有一个这样的乡间孩子,他是上述群童中的一个,他也许是一个另类。有一天他突然厌倦了“刷刮”这种重复不止的赌博活动或曰竞技运动,厌倦了在树上掏鸟在沟里斗蟋蟀,厌倦了用竹杆系一只有口的塑料皮做的套去套树上的蝉,厌倦了游到小河对面的沙滩上偷菜瓜……于是他站在平原的野地上眺望隔河又隔江的远山。他觉得他应该到山上去看看,看看为什么那个高耸入云之物就叫山。他没有多想什么,义无反顾地朝山的方向走去。正午的阳光炽烈地烤炙着他光而黝黑的脊背,短裤衩上的湿泥块很快就干得掉了下来。从正午出发的这个孩子一直走到太阳落山也没有到达山地,当他披星戴月地走回村里时,村里正乱得像一锅开了的粥,为他这个失踪的野孩子。人们惊异于他的述说和迷途知返,认为他的能按原路返回而没有走丢是一件了不起的事。由于这样的夸奖,他的父亲停止了暴跳如雷。
如今只有这个孩子还认为那是一次失败的行走,他认为他至今仍在这块土地上没有出息地盘桓,在那一次就定了调。现在他想,如果说他真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事,那就是发现了蝉的一个秘密:蝉蛹是自己把自己养在大树旁边泥土的浅层里的,它通过一个针眼大的气孔呼吸并与外界相接。如果用一根细竹茎一挑,那块泥土就破了,灰色的肉巴巴的蝉蛹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黑色的有翼的在正午趴在树枝上叫个不停的那些雄性的家伙和一声不发的它们的异性,都是从有气孔的土里跑出来的。当然从地下到树上这中间,它们还要“金蝉脱壳”一次,遗下完整的壳牢牢粘住树枝,大风无法将其吹落。这就是蝉也就是乡间孩子称为“家灵子”的一个秘密。算不得秘密?不,它就是一个秘密,是夏日正午大人们小憩时孩子们发现的一个了不起的秘密!而且这一秘密随着现时村庄小憩状态和孩子们逸趣的式微而显得弥足珍贵。
我所说的这个孩子是我也是你!我们都来自村庄,我们都曾是乡间的野孩子,我们身上总有那么一股泥腥气,我们共有的秘密仍保留在夏日正午村庄的大片草皮下。
有位哲人曾说,在传统的村庄里,孩子们都有一段羞于但又迫切希望于向外人道及的秘史。诚哉斯言,于今笃信矣。
村庄之声
十二月,皖西南长江北岸的冲积平原上,总有几天,乍冷还暖,即使是在早晨,也悠荡着秋末时的气息。天上好像只有一层淡淡而透明的白色云气,像是蒙着薄纱,也不知道鸟儿喜不喜欢这样的背景,而人却是一见了便觉得心空没了一丝儿纤尘。
西南方的天际现出的则是皎洁的并非云霞的光,而东天,早晨九点的太阳正升到四五丈高的地方,十分眩目,人不能直望,手搭凉蓬望去,也被刺得眼花缭乱。阳光碰到树梢上,那所剩无几的褐黄的叶子闪着与阳光抗衡的光,傲然地承受着阳光的戏弄同时也戏弄着阳光。
风很轻,好似无,因而炊烟几乎垂成直线缓慢上升,升到很高时才懒懒散去,一部分散到树梢间,树梢纹丝不动, 一副风景这边独好的矜持模样。
早晨的后半晌在江堤上看到的就是这些。随后,高高的大堤上零星地走过来又走过去一些男男女女,大家都很忙,我在其中就显得很闲。不过远远看到堤脚有几只羊、几只猪还有几只鸡在散步,当然它们散步的姿态与我大不相同,即使它们之间因物种的类别,风格相异,但有一点却是一致的,即共同显示着寻寻觅觅翻翻捡捡的流利动作。
我开始听到有一种密集而散淡的声音从堤下的村庄里传来了。这种从村庄内部发出的声音给我的第一感觉,好像它是矫揉造作抑或有意安排的。但我很快发现,那是一种人群中、动物中自然形成的声音,有意与无意相交的产物,只有村庄那种地方才能发出来的古朴的尘俗之声。
其间有麻雀的唧唧喳喳,母猪的哼哼呀呀,雄鸡的喔喔和母鸡的咯咯。有孩子之间的打闹和哭叫,男人或女人哄训孩子的喝叫和温存,甚至有谈情说爱的悄悄语,有吵架的怒骂,当然还有聚在屋檐下晒太阳的老人的闲扯。总之,喧哗、哭泣、唱歌、咳嗽、喘息、叹息以及塘沿女人洗衣服的捶拍,或轻或重,荡漾开来,与猪羊牛马鸡狗及鸟雀发出的声音碰撞、缠结在一起,形成了合奏。应该说这样的杂合、浑沌之声会使我烦躁生厌的,但由于空间的过滤,它们挣脱了相互间的纠缠,各各脱颖而出,出污泥而不染,分道扬镳,沿着不同的轨道,向我所在的高处汇来,因而在我听来,它们便是那样的井然有序,毫不嘈杂,像是浑然天成的交响曲在天地之间流淌。
它,这民间的最世俗之声,每日最终将归于何处?是随着大河的波浪一去不复返还是通过雨雪返回到村庄泥土的深处?
就在我感念音乐的时候,就真有这种刻意而为的声音似从万马群中只身逸出,迤逦而来。它先是隐隐约约、飘飘忽忽、摇摇曳曳,很快就一清二楚地像一棵树似的栽到我面前来;这棵树一枝独秀,技压群芳——这是谁家的录音机或 VCD 打开了,放出了好听的古曲《春江花月夜》呢?
眼下是冬季,应是木落山空、草枯地阔的景象,但在这南方之北、北方之南的皖江边,菊仍金黄,草尚披伏,田园上也因遍布着越冬作物油菜而显得生机勃勃,因而跟此曲的背景是相宜的,何况晴朗的夜空肯定还有一轮明亮的江月将要升起呢。一种时光倒流和千年汇于一日、天人合于一统的感受令伫立于高高江堤上的我如痴如醉。
十点钟,我的感觉就有些迟钝了。东天,太阳默默忙乎了好一阵,已经攀得老高,大地上热量又提高了一层,使冬天更不像冬天,甚至有一忽儿竟显得颇似三春。这时农人都下地去了,村子里便颇有些静谧。只有少许的鸡鸣狗叫和鸟啼单调而又热闹地喧哗着,当然一些学龄前的孩子的闹声也仍在零星地坚持着,将坚持到晚上,并试图坚持到第二天早晨,与再次大作的村庄之声相衔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