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是宣统年间出生的人,小脚,我记事时她已年过花甲,整日做饭、喂猪、纺线。有路过的老奶奶,讨一口茶水,她必迎进屋里。
老奶奶都是青色黑色衣服,有的还系着围裙,头发花白,牙齿脱落,瘪着嘴,引不起我的兴趣。有一次,一个奶奶吓到了我,是我从未见过的。
她长什么样我完全记不清了,但是她没有鼻子。也不是突然决绝的没有,而是像虫子蛀过的木头,有些地方还残存一些,有些地方平平的什么都没有。也像开水浇在冰雪上,有的地方融化了,有的地方还在坚守。
祖母跟她话家常。她的声音有些怪异,但还是能听明白。她还喝水,还吃她自己带来的新鲜的菜瓜。祖母像没看到她的脸孔一样。我不能掩饰自己的惊恐,又不敢大声说出来,想看,又不敢细看。每扫一眼她的鼻子,我的恐惧就在心里洇开来。惊恐不断累积、发酵,我的心膨胀着,再不大声叫出来简直要爆炸了。
幸好她终于起身了。留下了五六条鲜润的菜瓜,祖母推辞再三。“我带不动了,留给小伢吃。”她居然笑眯眯地指着我说。我当然想吃菜瓜。但看看菜瓜,看看她的脸,我还是忍住了。祖母早看出我的小脸通红,像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这个奶奶年轻时长得周正,做事麻利,后来不晓得生了什么病才这个样子。那天中午,祖母将菜瓜洗净,切片,炒熟了,我没有吃一片。
祖母在房屋西边空地的边缘种上了荆条,学名叫作木槿,木槿花有我的手掌大,层层叠叠粉红深红的花瓣,是乡村难得一见的好颜色。花心有嫩黄色的花柱,掩映在柔软的花瓣之间。我每次都想打开花瓣看到花心深处有什么,将脸贴上去,用鼻子使劲闻花间气息。
祖母见了总要大声喝止,不要吸,花心里有疳虫,疳虫会把鼻子吃掉。
难得一见的鲜花,居然有什么疳虫,会吃掉鼻子,不能贴着闻。我疑心祖母是骗人的。有一次我亲见黄色的花柱底端真的有黑色的虫子在爬。好看的、香甜的花也有危险——这点突然得到的知识让我很不开心。
这回居然真的见到了一个没有鼻子的人,她的鼻子是被疳虫吃掉的吗?
多年以后,我得知某种与性有关的疾病会导致鼻子糜烂,突然想起祖母的话,那是不是民间的一个隐喻呢?当我看到“小心玫瑰有刺”,又无端想起祖母的话,花心里还有虫呢。你贪恋花香,虫子会吃掉你的鼻子,让你很没鼻子(脸)。
狡黠的隐喻掩饰不住评判的恶意。民间对于他人身体的残疾很少同情,小孩子出于本能的害怕、躲避,常被转化为厌恶,一群孩子聚在一起,还会欺侮、调笑那些不幸的人。
有个男子从我家门口走过,有时他还开着一辆拖拉机。——这有啥稀奇?
不稀奇,那时开拖拉机不稀奇了,问题是他长得与众不同。他左腮上有一个大包,不是一般的大,有他小半个脑袋那么大。
我从未想过,这个长大包的人,他对于自己的大包是怎么想的。
我猜,没有一个孩子会想这个问题。
只要他经过我们村子,所有的孩子都站在门口,喊:大包,大包,大包。声音此起彼伏,还有一种节奏感。
没有什么恶意,当然更没有什么善意。首先是好奇,然后是带着健康人的优越,对畸零者表示一种侮蔑。这是我今天的分析。那时,我忙着加入呼喊的洪流,脑袋空空地大叫。没有人教我们应该怎样面对这些人,我们就像野兽一样嘶吼。
大包仿佛是聋子,他对一群孩子的叫声从不关注。面色不改,从不还嘴。有时拖拉机的声音盖住了我们的吼叫;有时他是步行,总能听见吧,他只当我们在说一个与他不相干的人,径直走过去。
“大包”不是一个侮辱性的词语,只是陈述事实。所以,他才不计较?
不对,驼子、瞎子、跛子虽是陈述事实,当着这个人的面喊出来,就具有轻慢、侮蔑和挑衅的意味。残疾、畸零已经是不幸,对这些人应该有更多的关怀,这是文明人的想法。我在乡间听到的教训是:为何你瞎眼跛腿,怕不是前世作了孽。
一个亲戚过年时在我家喝酒,他喝得有点醉了,大声说,见到孬子不捉弄有罪。
我听到这句话有一些惊讶,但不知如何反驳他。
改变我混乱意识的是下面这件事。
有一天放学回家,我看到大包坐在我家。
他在和父亲聊天,嗑瓜子,还是难嗑的西瓜子。
父亲让我喊他叔叔。我喊了,站在一旁,第一次看到他的嘴。在巨大肉球的压迫下,他的嘴小得不成比例,但是他吐出的瓜子壳是完整的,还有一些瓜子壳两瓣连在一起。这太神奇了。能完整吐出西瓜子壳的人很少,大包居然有这个功夫,我一下子崇敬起他来。
他还喝水。喝得比我还快。唯一的遗憾是我没有看到他吃饭的样子。没到吃饭的时候,他告辞走了。
他走后父亲对我说,这是一种瘤子,割掉就好了。他正准备去大城市的医院做手术。
父亲还说,他只是生病了而已,病治好了,他就和大家一样。
果然,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见大包从我门前经过。他切除了大包,跟普通人一样,走在面前,我们也不认识他了。
我上初中时,班上有个学生叫张寿一。同学三年,我几乎没有喊过他的大名,一直叫他:歪头。他年龄比我大,脾气好,怎么喊他,他都不生气。我摸摸他的脖子,他最多说一句,不要瞎搞。
歪头是天生的,可能是骨性斜颈,也可能是肌性斜颈,两种情况治起来都不容易,那时他都十五六岁了,治疗更加困难。因为脖子是歪的,他看人时就不免斜视,一只眼睛长期用力,显得突出一些。
他有一本《木偶奇遇记》,带插图的。我借来看,太喜欢了,我常常搞不清自己和匹诺曹的区别。里面的仙女姐姐变成了仙女妈妈让我难受了很久。我不想还给他,而镇上的书店买不到这本书,我就跟他撒谎说,书弄丢了,我赔你钱。
这本书三毛六分钱,我攒了五毛钱赔给他,他收了钱,没有多说什么。弄丢了有什么办法呢。
我能将这本书的情节完全复述一遍,但每次看到里面的插图,猫和狐狸、小蟋蟀、驴子,我就无法合拢书页,愣愣地要看很久很久,它们比我的同学离我更近。有一次,我糊涂了,忍不住将书带到学校,我想每时每刻都能看到这个长鼻子木偶,下课时在抽屉里翻几页也是慰藉。
歪头搂着我,看什么书呢,这么着迷?
坏了。书被他发现了,我被他嘲笑了。骗我?
书没收。我没有意见,谎言败露。但是他一直没有将我五毛钱退还。那是我一个星期的午餐菜钱。
暑假时他告诉我要到芜湖做手术。他的脑袋要扶正。我说,太好了,歪头,以后你就有名无实了。
开学时,我盼望看到他,他走进教室,脖子里还有纱布。是真的做了手术,不过手术效果不太明显,他还是微微歪着脑袋,斜视减轻了,眼睛不那么暴突,整个人比原来显得可爱。
他告诉我,医生说他年龄大了,胸锁乳突肌的手术要分几次做。就是因为他,我记住了胸锁乳突肌这个词。我没有看到他做第二次手术就毕业了。此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不知他的脑袋是否彻底扶正。
我喊张寿一歪头,也许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心理压力。那时候,我们像野狗一样,神经粗糙,口无遮拦,彼此撕咬,痛了就吼一声。
多年以后,我跟某个教育学院的院长一起到启智学校听课。一个年轻的女老师为一个六七岁的自闭症男孩上课,这个班上就这一名学生。三十分钟教学时间,老师教孩子用手指触碰嘴唇,让上牙咬住下唇矫正发音。老师手里拿着模型小飞机引逗孩子,在孩子东张西望时打开大屏幕,显示飞机起飞的画面,设法吸引他的注意力。老师几乎是将学生揽在怀里,从头到尾,轻言慢语。孩子总是将送气的“f”发成了不送气的“v”,让人看着着急。这时,院长跟我咬耳朵:这些傻子,教不会的,浪费精力。
老师始终微笑着,耐心地矫正和鼓励,快下课时,学生终于发出了正确的读音。我从未参与这样的课堂,对这个年轻的老师充满了敬意。
有谁是身体和心理完全健康的?阿喀琉斯还有一个脆弱的脚后跟呢。野兽隐藏自己的软肋,是防备天敌的偷袭。人类隐藏自己的不足,是怕被别人嘲笑。每个人,即使肢体外形正常,也有各自的隐疾吧。只有那些无法遮掩身体外部缺陷的人,无奈地暴露出弱点,时时刻刻接受同类恶意的嘲讽与伤害。
智力障碍是更大的不幸。除了明显的智力障碍,所谓的正常人之间,智力差别仍然很大。即使没有身体的缺陷,我们不是也常常在背后议论某个人:他呀,哈哈哈——对这个人的知识水平、观点见识,轻率指斥,随意臧否,跟小时候盯着一个不幸失去鼻子的人,嘲笑一个长了肉瘤的人、一个歪脖子的人一样。就是做了教育学院的院长,骨子里与村子里的灰狗没啥区别。
学会尊重一个异人,要用很多年光阴;而且一不小心就会打回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