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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4月28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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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江周刊三版 太平湖 一株草,也会活出春色(组诗) 香茗俯瞰 一株开花的树 香茗山(外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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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湖

□ 作者 苍耳

再见你时,你已不叫陈村水库了。那是你的前身,我亲眼见过的。七五年那会儿,你是我的近邻——距陵阳的曹湾不过二十来里。广阳公社治所也在那儿,房子依丘岗而建,街景简陋、粗糙,缺乏陵阳镇的古朴、幽深。集镇南端有个百余米长的坑坑洼洼的巨大陡坡,以七十度斜角直插水库。广阳同学吴礼平告诉我,这儿有轮渡。然而轮渡口周遭相当荒芜,水波鬃刷般一轮轮冲向丘陵的断面,未入水的部分裸露出赭黄的砾岩和卵石。

有一回,堂兄和我骑“金鹿”牌山地车去广阳,讲好去时他带我,返回我带他。车是父亲找关系新买的,特别适合山地,前轮为“手刹”,后轮为“脚刹”。然而考验说来就来:“金鹿”下大陡坡时颠得厉害,如同非洲草原之角马狂奔而下。堂兄慌了神,手忙脚乱刹不住车子,在离水库不到十米处龙头一歪,悲壮地“呵”了一声,连人带车倒下去。我在车后座一屁股歪倒。好险呵!差点冲进水库!堂兄双掌擦伤,裤管也破了,膝盖有锉痕。他瘫坐在地,骂道:该死!忘了踩脚刹。我也有类似经历,只是没堂兄这么“惨”。我自问:手刹更可靠,这种小改良有何意思呢?再看泛着灰光的陡坡如同巨幅标语冲天而下,而水库近在咫尺,寓言般地倒影着茫茫尘界。那时候,我感觉它不似水库,倒接近世界的另一边境——冲下去,你不成鱼,便成水鬼。天近黄昏,阗寂无人。余晖将不远处赤裸的山岩映紫,天气闷热如毛豆腐发酵的屉笼。一只白鹳缓缓搧动双翅,看不清它在缝合水天还是在划破苍茫。车龙头严重变形,像歪脖的小毛驴。堂兄以十二分恐惧看着它。我用双腿夹住车龙头,费好大劲才把它扳正。堂兄说有个本家在水库搞渔业,于是推着“金鹿”沿街打听,所问者皆摇头不知。

然而有一天,本家主动找上门,送来好多鲫鱼、青混。他中等个子,三十来岁,上穿泛白的旧军装,面色酡红,双眸很亮,嘴有点瘪。父亲说本家辈份高,你得喊小爹爹。本家来自无为县三官殿,是鱼师,操一口浓重的巢湖腔。他说,水库七零年建成,淹掉好多村庄,山里人不懂养鱼,我挑一担鱼苗就过来了。父亲问他水土服不服。本家笑道,不服又怎样?总不能跟鱼比吧,鱼苗放到哪都长,鱼没有异乡感。我好奇地问:你是鱼师不是鱼,怎知鱼没有异乡感?

陈村水库的鱼固然好吃,总有一股泥味,烟尘味。这也许与被淹的村庄有关,鱼们在古旧的门牖间游进游出,像轮回的燕子在梁上飞起飞落。它们真的没有异乡感吗,抑或人们感知不到它的异乡感?

太平湖:八四年去黄山途中再见你。你如此浩大,澹荡,渊深,像歙砚里的浓墨看不透。嗨,这不是陈村水库吗?过轮渡时我脱口叫道。同事甚觉奇怪。轮渡犁开那粼粼的翡翠,伸手触及处发出噗噗啾啾的响声,指缝被水波刮擦仍有那么点粗砺感,不可测感。然而,有关湖的描述与水库的记忆还是发生了龃龉和对抗。它们不像同一体,倒接近两种事物,类似连体婴儿慢慢长大了,背部却粘在一起,永远看不见彼此。

七六年春,村里女知青崔某约我去广阳踏青。崔告诉我,她外婆家在广阳城。我说你可以顺路去看外婆了。过济阳镇后,山势愈来愈陡,光景也愈来愈深幽。河道掩映在荆丛、茅草中,清流潺潺,动的草鹭和静的圆石,苍郁的柏和银薄的蝶,无不显现着清奇、本然的美。那峻岭、丘壑皆青透,层层叠叠、深深浅浅地铺过来,定睛再看那四围碧岫中跃出一团嫣红,偌大山境瞬间被点燃。映山红并非皆红,还有明黄,淡紫,雪青,粉白,似有意与单色时代作对。我们一路走一路采,并不觉着累。崔说小时候去外婆家,过永济桥,进城门洞后穿一条街,向右拐进深巷向南再走几十米就到了。城内有文庙、五猖庙、城隍庙,还有古塔、苏家祠、邵氏宗祠和八面佛,真好玩。外婆家门前有棵桂花树,三个小伢都箍不住,金秋时节桂花如雨,整条街都闻到桂花香。我纳闷:广阳来过多次,哪有文庙、五猖庙呵,城隍庙听都没听说过。崔面露不悦,说,少见多怪哟,以为我骗你?我盯着她的眼睛,感觉那里面藏着秘密。崔喃喃道,广阳划归青阳就好了,我真想下放在那儿。

广阳到了,我提出到文庙去看看。崔不吱声,走到大陡坡前,指着苍穹下的浩浩大水说,在那儿,瞧见了吗?

到底在哪儿?我有点懵。

就是那儿嘛!她将手中的映山红一枝一枝扔到水中。

我电击般反应过来。水库建成后淹掉不少村庄,还包括广阳老城?我们走下陡坡,一直走到水边。天空青蓝,水波澹荡。一尾翻肚的鱼在岸边浮沉,像是活的。我试图拿树枝捞它,但没有成功。崔呆望着,直到花枝在水波中慢慢漂远、淹灭……

七八年离开皖南前我多次去广阳。我问吴礼平水库下有古城吗?他摇头说不知道。六年后从湖上过渡又问水手,他望着白茫茫的水面狡黠地笑:没听说过呵,你问湖里的鱼吧。

也许只能问湖里的鱼了。陈村水库的鱼来自异乡,从前的事它们知道吗?本家失去联系多年,不知他还在不在库区。当年他送来的鱼活蹦乱跳,在水缸里难以过夜。母亲说鱼记得自个的家。我对此将信将疑。难道鱼们也有记忆?崔告诉我外婆家就埋在水库中。她记得门口有两棵桂花树,小时候去外婆家正闹饥荒,大人们吃豆饼、喝麦麸粥,省下来山芋糊给她吃。豆饼吃多了,肚子胀得难受。可怜二舅吃豆饼腹胀而死。外公跺着脚说,天哪,豆饼没泡开咋能炒着吃!豆饼经压制又干又硬,不泡开的话,入胃就会猛烈膨胀,吃多必死呵。

读过一则有关但丁的逸闻:有一次他出席威尼斯执政官举行的宴会,面前的盘子里仅有几条很小的煎鱼。他拿起小鱼凑近耳朵听,一条条地听。执政官奇怪,问他干什么。但丁大声说道:几年前一位朋友死了然后海葬,挨个问小鱼儿,看它们知不知道遗体埋入海底。执政官追问小鱼说了些什么。但丁说:小鱼儿说,我们还很小,不知道过去的事,向同桌的大鱼打听吧。执政官听后哈哈大笑,吩咐酒侍给但丁端来一条大煎鱼。

湖水浩渺,碧澈,诡秘,仿佛一座巨型水墓。后来查地方料获悉:广阳城始建于汉武帝元封二年(前109年),原名陵阳,东晋时为避晋成帝皇后名广阳延至乾隆二十九年,其城池高一丈六尺厚三尺,周长三里多民国时城区面积近一平方公里。作为县治,其历史已绵延2061年。旧志如此形容:“山屏耸秀,水带回澜,林木辉映,舟车络绎,扼险守要,固当一方之保。两千年之广阳城成了太虚水国。这类似一个哲人向我描述的梦境:“我在沙土中挖掘时,一座教堂的尖顶突然裸露出来”!

广阳城成了最确定也最虚幻的不可逆的水下逝物。当年崔是距我最近的亲历者和见证者。她在广阳桥上看过风景,在鹅卵石铺的护坡上玩过五猖庙城隍庙拜过神像,在桂花树下打过秋千。足见那时候它仍是它,至少喊一嗓子,城墙缝里仍会激起鸽哨般的细碎回声。至于有关崔的绯闻,一度传得沸沸扬扬,人们打鸡血似的兴奋,咬耳朵,咽口水,戳着,嚼着。有一天崔对我说,高中时爱过一个男生,为他付出了身体。如此坦言让我暗自震惊。而她的爱和春梦仍写在脸上,写在泪眸里,也播撒在一九七五年初夏的流言里。显然,另一座城也没入水中。那庞大灰黄的蔑视和冷漠,惊涛般地反转过来,若干年后让我深陷罪感和耻感。

太平湖:我一直忘不了“陈村水库”!当游人如织如幻,谁还记得水底的外婆桥、古戏台和桂花树?谁还记得草民们目击家园慢慢淹没抹一把泪背井离乡?谁还记得那个悲伤农妇投入你的怀抱像一块石头?本家再也没见过。他挑着鱼苗桶也许又到了新的库区。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鱼们可以随意被驱赶、魅惑乃至药杀。它们没有异乡感,也不会表达愤怒。

写这封信时,我经历了第一次婚变,呆在巨河北岸的一间低矮而破败的平房里,听雨声嘀嗒,仿佛回到了从前。哦哦,我真不想告诉你:河的堤岸正被掏空,玉米和大豆在转基因,而电鸬鹚击伤了最后一只白鳍豚

当然,虚无中总有一些东西不凋零,反而愈加峻茂。旧年泼水难收——它终究要集成一根鞭子,将弃物像陀螺一样抽给你看,让你也痛。

还是听听鱼们怎么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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