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凉
“乘凉”这个词,恐怕现在多数年轻人已不能准确掌握其含义了,因为现在他们差不多已见不到真正意义上的“乘凉”场景了。“热天在凉快透风的地方休息。”这是官方给出的书面解释;然而现在,当热天来到时,人们都习惯于急切前往空调房间里去避暑,而这与传统意义上的“乘凉”已经不是一回事了。
以往人们的“乘凉”场景,恐怕只能从记忆中去寻找了。不过,我孩提时代所经历的那些乘凉的情景,我现在还记忆犹新,每每想来仍能给我带来温馨之感。
那还是计划经济的年代。城镇住房都是公有的,基本上以机关企事业或大集体为单位给居民分配住房;所以,以院落群居为多。那时候,物质生活还很贫乏,居民家中别说是空调,就连电风扇都还是稀罕物,少数经济条件好的人家才会有;大多数人家到了热天,都只是靠手摇扇子驱热。好在那年月平房居多,冬暖夏凉,气候似乎也不似现今这般酷热,白天阳光烈气温高时,大家都待在室内摇扇避暑;而到了晚间,日头落山,室外渐凉,此时各户大抵都选择走出房屋,到户外自然中去乘凉。
当年乘凉的场景在脑中还很有印象。我记得盛夏时节,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家家一户户便开始为晚间乘凉做准备了。先是往门前院子的地面上泼一遍或数遍凉水,借水的蒸发带走白天烈日投下的热量。待吃过晚饭,各家各户便陆续开始将竹床、竹椅等搬到院子里那已泼过水的平地上。这些竹床、竹椅大抵都是有年头的,有的年代久了,被磨得净光并呈现红润色泽;年头越长,竹床竹椅便越发光滑红润,也就越感凉快。
那时候,我家所居的那个院落,总共住有四户人家;院子有三四米宽,三十来米长,四户共有,每户门前都有一两棵泡桐树,各户竹床竹椅等一般都置于树阴下。吃过晚饭、洗过澡之后,大家便陆续在竹椅凳和竹床上坐下、躺着,点上蚊烟,摇起芭蕉叶扇,一边说说笑笑,一边拍打蚊虫,个个都显出闲适惬意的样子。此时,大人们一般都彼此谈心、交流,谈时事、谈见闻、谈轶事,或者谈家务、谈子女、谈教育,在看似漫不经心的交谈中,于不知不觉间增进了彼此的了解、理解,融洽了彼此的感情。孩子们则是最为活泼也最能给乘凉的院落带来活跃气氛的因素,他们缠着大人讲故事,或者天真无邪地展示自己演唱、摹仿等方面的才艺,或没完没了提出一大堆让大人们难以回答的问题……
青纱帐里,荫翳之下,常常是一片其乐融融的情景;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在这乘凉的环境里都变成大家淡而化之的普通味道。于是,这个院落里的几户人家,因了这种每日都上演的交流,几近成了一家之人了……
当然,这里我所回忆的,是当年城镇居民热天乘凉的情景。至于农村的情况,自然有其不同之处,但效果恐怕也是相近的……
我常常想,那个年代的乘凉,其实也就是一个以天热为客观条件的促人交集交流的平台。这个平台,是那个欠发达年代无意间造就的产物。然而,尽管这种形式很简单、很朴实,但总的来说是有其积极的生活意义的……
再联想当今社会,人们物质生活条件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改善,纷纷住进了高楼大厦,甚至住进了别墅,家家户户靠空调来调节室内温度,人们无须再聚集乘凉了;又因为有了互联网,人们也不愿直面交流了。于是,人人之间,邻里之间的直接交流变得少之又少;即便是住在一个单元楼的人家竟然也有互不认识的。我曾写过一篇题为《一只喜欢串门的狗》的小说,讲了这么个故事:住在一个单元楼里的几户人家互相都不认识,当然更缺乏了解;后来因为其中一户寻找他的那只“喜欢串门的宠物狗”才陆续的和其他几户相识了;而后这几户为了给这只狗过生日又都聚到餐桌上来。看上去这似乎是一个喜剧故事,但描述的却是现代城市社会的某种病态,细读之是难以轻松得起来的。
每当联想到这些,我对当年那些乘凉的情景便有点怀念了。我想,我们原本是善于交流的——善于把生活中的各种交集很自然地转化为交流的平台;为什么在物质生活获得极大丰富之后就变得不善于此了呢?为什么现在人人都只热忠于带着提防心理、戴着防犯面具在互联网搭建的平台上进行虚拟的缺乏真诚互信的交流呢?我们已经相继抛弃了书信交流、节日拜会等很多传统的直接交流方式,那么未来,我们还能为自己搭建起能够广泛应用的真诚交流的平台吗?……
冰窗花
不知是不是气候变暖的原因,抑或是因为楼房不断增多增高而产生了热岛效应,而今在我们这个纬度的城市,冬季里的冰窗花已不容易见到了。然而多年以前,美丽的冰窗花却经常盛开在冬日的窗户的玻璃上,成为严寒季节上苍送给我们的一份精美的慰藉。
是的,冰窗花一直留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冰窗花也一直留在我对祖母的怀想里,它就像祖母的笑容一般,时常浮现于脑际……
那还是个欠发达的年代,即便是在县城里,居住条件也是很差的;我们一家八口人,挤在一间不足三十平米的老平房里过活。房里摆着两张大床,靠里的那张床,是祖母带着年幼的我和小姐姐睡,斜对面靠门边的床,是另外两个姐姐睡觉的地方。一张没有上漆的长方型木桌摆在房子中央,既是一家人的饭桌,也是来人靠坐、孩子做作业的地方。这样,屋子里便被填得满满当当;幸好父母在机关尚有一间房,大哥上了外地的技校,否则便实难容纳这一大家子人的。
冬季来临时,祖母在屋里生了炉火,将一把不知换过多少次底的铝壶盛满了水放在炉子上,炉火舔着水壶,在给壶水加热的同时,也给室内提高着温度;此时屋外也许正寒气逼人,但屋内却暖意融融。祖母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给我们讲些老家的往事和故事,那浓重徽州口音的话语,也如同这炉火一般,给我们孩子带来绵绵不断的温情和暖意。有时,祖母还像变戏法似的,拿几个山芋放到炉上烤,并不断地用火钳翻弄,浓浓的香味飘满整间屋子,也将我们的感觉完全带离了寒冷,食欲大开,并觉得冬天同样也很美好。于是,一天的时光,就悄悄地在祖母营造的温馨氛围里流走了……
到了晚上,寒冷更凌厉地袭来,我们只能待在屋里——不像白天,我们或许还能时不时地去院子里活动——蜷在祖母身旁。祖母用热水为我们洗过,然后拉着我坐到“火桶”里,将我生冻疮的手放在手炉上取暖,并时不时抚着我的手告知我防冻疮的方法……北风在屋外呼啸着;我们的房子虽小,但屋外的院子却很大,足有三百多平米,四周是低矮的青砖院墙,几乎没有什么遮挡,冬日的寒冷便更容易侵袭。但因了每晚在祖母身边,却并未感觉到严寒的威力,不知不觉中就在祖母温暖的语境里悄悄睡去了……
第二天早晨,当我们陆续地醒来,突然看到窗玻璃上盛开着美丽的冰窗花。我大呼小叫地呼着:“奶奶!奶奶!快来看!窗子上长出花了!”
祖母却抚着我的头说:“那是你昨晚的梦结成了花……”
我望着祖母笑得如冰花似的脸,好开心!
后来,我真的一直觉得,那盛开在窗上的冰窗花就是祖母的笑容。她一直暖着我的童年,暖着我的少年,以致现在时常重温,还暖着我的人生……
现实中的冰窗花虽不常见,但是——
冰窗花仍盛开在我的记忆里!
冰窗花仍存留在我对祖母的怀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