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过千年石还在

金国泉的诗和散文几十年一以贯之地坚持诗性、诗意。这一点，是一读便知，无须论证的。诗性、诗意是诗和散文获得或者说拥有文学性质的唯一前提和保证。不具有诗性、诗意的诗或者散文，属于所谓“广义”的诗或者散文，也就是利用了诗或者散文形式的某种作品。

按照常识来说，写作文学作品的作者，使自己的诗或者散文拥有诗性、诗意，只是创作的最低标准，即起点。但在某些历史时期，例如诗和散文大多放弃甚至否定诗性诗意的时期，被放弃被否定的这个常识就显示出了它极其重要的重要性，因为它是诗和散文从文学向后撤退的最后一个阵地，这个阵地丢失了，就没有了文学的诗和散文。不幸的是，我国近些年来，诗和散文尤其是诗，正处于这样的一个“末法”时期，没有诗性、诗意的所谓的诗盛行，其中一些不断被捧上神坛。在这样的时期，诗和散文坚持持有诗性、诗意，发表都相当困难，更不要说引起重视的难度了。因此，这种坚持意味着忠实于文学和自己内心的同时，也意味着某种程度的牺牲。所以，金国泉的诗和散文几十年一以贯之地坚持诗性、诗意，是难能可贵的。

具体一些来说，金国泉的诗和散文都注重意象的建构，进而形成意境。意象是他的诗和散文的基本单位——是的，即便是散文，金国泉也不满足于散文界公认的“形象”。尤其是在诗里，他还善于借助意象与意象纠缠产生的意境，形成总体象征，并且常常已经是一个总体象征的主意象，又在更大的象征中出没。成功地做到这些的诗，因此意象饱满、鲜活，富有张力，诗的意味繁复、辐射性强。

喜欢建构抽象性意象或者说思辨性意象也是金国泉诗歌的一个特点。好处是加大了诗的思想的含量与深度，并且与具象性意象组合形成对照、纠缠，使诗的意象的辐射力获得加强。但也有一些诗的抽象性意象或者思辨性意象处理得不够圆润，有干枯、勉强的遗憾。

金国泉的散文也具有浓郁的意味。《大地苍茫》就是一个证明。这应该与他同时是一位优秀的诗人有关：诗是文学的最高形式，具有最强烈的文学性质与规范性。写作那种性质正确的新诗的，当他写作散文时，自热而然地就将文学性质“带”过来了。而有着现代诗性质的新诗的种种技巧，例如意象建构与叠加、跨跳、象征，意境，以及结构上的总体象征等等，几乎天然地可以用于散文的写作。因此，他的散文创作，在开始阶段就处于相当高的高度（当然，不是诗人，或者没有写过新诗的，也完全可以写出上述这种散文，因为在浓雾中，可以到达的道路不只一条）。

在金国泉这本散文集中的序中，我谈到了金国泉散文的几个特点（也可以看成是文学的散文与传统散文的几个主要区别）——

一是题材的重要性大大降低了。

文学的散文自然不能离开题材，但不依赖于题材（素材）本身含有的意义及其价值，因为它所依赖的是作者自己内心对于题材（素材）的感悟，体现于散文则是内与外的结合与多重转换。换言之，意义及其价值是作者个人融之于那个或者那些对象事物的。所以，金国泉的散文所写到的，几乎没有重大题材，并且几乎都是容易被人忽略的琐碎的小，读来却觉得大，是金国泉令它们具有了人类生存与存在的象征性质或者指示性（人类的生存与存在是人类文学的最重大主题），并且同时就是在与存在的生存者之一，从而变得重大起来。而做到了这一点，散文也就具有了哲学性质。所以，阅读金国泉这样的散文，包括读他的诗，不仅需要文学修养，而且最好是也具有一些哲学修养。否则，就难以很好地体会到所传达的意味中包含着些什么。

另一个特点是，以极富暗示性辐射性的意象而获得了抽象，这样的抽象既确定又流动，其意义是终极本源的一所变化的多，因为也因此其意义常常不是以意义的面貌出现，而是意味。这是金国泉散文突出的艺术特征。也是金国泉散文包括同类散文与传统散文的又一个重大区别——传统散文停留并且满足于“形象”；其意义是赤裸裸出现的（所谓点题，或者卒章显志）。

金国泉散文在上述这方面显示出了娴熟的技巧与功力，即：善于建构极富暗示性辐射性的意象，由这种意象获得并且包容抽象，并且使这样的抽象在散文的多个意象中既确定又流动，在这种既确定又流动中变化出意义的多，而意义一多意义的面貌就模糊，转换成了意味（仍然以意义为主体的意味）；全篇各个局部构成的不可简单明确说出其所包含的意义的意味，反过来笼罩并且滋润了各意象和整篇散文，就使得整篇散文获得并且蒸发着文学作品必需的形而上的美学意味，即完成了以意义为主体的意味向美学意味的转变。

金国泉的这些散文的艺术形式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喜用斩钉截铁的判断句，后面甚至整篇的篇幅，都是用散文文学方式对这一判断的“论证”。这表明文学性散文固然是以形象思维为主，但形象思维的运行却是依照逻辑的指引。尤其是多个不同场景不同性质的碎片组合成的一篇散文，其分裂的同时能够统一，统一又保存各个局部的分裂（独立），更是依靠坚强的逻辑，尽管在散文中这逻辑常常是隐藏的。

这个研讨会只研讨金国泉的诗和散文 ，其实他还是一位正在迅速成长的评论家。诗人、散文家、评论家三位一体，在全国并不多见。安庆有些独特，诗人、散文家、评论家三位一体的有好几位，例如苍耳、江飞，我，等等。金国泉是后起之秀，后浪，所以成长的空间更大。值得继续期待。

金国泉散文集《大地苍茫》自序的题目是：“经得起历史和时间之风的一再吹打”。这是他对自己作品的期待，也可以看成是对所有文学作品的期待。是的，泥沙俱下的文学时期，其实也是大浪淘沙的文学时期，只要仍然有一些人在创作中坚持诗性、诗意，延续一代或者多代，那么，可以相信：水过千年石还在。

飞翔 摄影：卓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