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除夕只剩一周时间,一早我就三百里地往老家赶,去接老娘来过年。
民谚说,有钱无钱,回家过年。往年一到腊月,无论多远多忙,我们兄妹最大的事就是拖儿带女往家赶,但今年却发生了改变。
娘虚八十六了,今年种了两亩地,但到年关,一家子十八人聚在一起,吃的用的睡的,实在忙不下来。今年又遇疫情放开高峰期,防患于未然,交往还是拉开距离好。另外,兄弟各家境况不同,价值不同,看问题的方式也不一样,难免有误解,聚在一起也不轻松。我跟老二商量,各自过年吧,娘随我。事情就这么定了。
倘若父亲在世,一定不同意。父亲是那种极为传统的人,对子女无微不至,无怨无悔,但毕竟走了两年,一切都在改变。一想到过年,父亲大老远摸回家,若见满屋子黑灯瞎火,会是什么感受?必须有人回来烧香敬纸钱。后来,老二他们赶回去做了。
娘将所有的物件都准备好了,牙刷毛巾,洗换衣服,腌好的咸货,刚宰杀的老母鸡,还有自家种的蔬菜,装满了几个袋子。那样子像投亲,又像走亲戚。投亲是力量弱、需要被照顾的表现,可以理解,但走亲戚则是内外有别。可这是儿子的家呀,儿子连肉身都是她的,家难道不是?但这难说这是多虑。娘有四个儿子,四个儿子有四个家,相处二三十年,教训总比经验多。
回程的车上,我跟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娘说,疫情期间,金洲常死人,有时一天好几个,总共有二十多人。金洲户籍人口三千,现在差不多是个养老院,有六七百老人,死了这么多人,该是合理数字,不见得多严重。
娘还说,村里一个老人宗五,七十多岁,死了七八天,都没人晓得,还是隔壁人家撬门发现的。娘说那话,其实话里有话,主要是担心自己。我都记得。
宗五年轻时是个帅小伙儿,由老蒋说亲给漂亮的姑娘毛毛。老蒋是复原军人,也是一个帅哥,三人的关系微妙,大家都说看不懂。后来毛毛独自去医院刮胎,宗五毁婚约,毛毛就成了老蒋的人。但老蒋有妻儿,毛毛只好被草草嫁到远方,四十来岁就死了。
毛毛刮胎时才十八九岁,在那年代,这是能淹死人的口水,会是什么感受?后来毛毛死了,娘家没去一个人,又是什么缘由?娘说,她也不是个好东西。说得我心往下一沉。
娘说她这次阳了,坚持吃东西,是受了前次感冒的启发。那次因为不吃,一个多月才好彻底。这次发烧几天,她一个人起床,打一个鸡蛋自己吃。这是我头一次听说,为此特别自责。娘不是不爱惜生命,而是爱儿子胜过生命。
二
早上起床,瑞雪纷纷,满目素白,关河其实很热闹。
我问娘,晚上睡得好吗?娘答,很好。这是当然。妻子本领不大,跟娘又是两颗星星,隔着几个光年的距离,但铺床是仔细的,干净的,舒服的。要多想着她的好,尤其是当另一颗星星靠近的时候。
午后妻子上班,车门被冻住,拉不开。我端一壶热水下去,顺车门一浇,门轻松地被拉开了。我说,这只要基本智商。妻子故作生气地说,说我笨吗?我答,高智商的人不屑做,我做恰如其分。她灿烂地笑。笑就好,什么事情都好办。
但女人成了娘又是另码事。我跟娘在一起,是空气跟鼻子的关系,说什么,做什么,不像对妻子那样,要察言观色。这就像我儿子太郎对他的娘,即使娘受了委屈,也不过转背抹眼泪,回头还是她的肉。女人的爱,说白了,既伟大又狭隘。
这些日子,我在安庆晚报开一个专栏“金洲故事” ,每周一期。金洲是我的故乡,离安庆城三十里,我每天写一点,遇到不清楚的地方就问问娘。娘虽然体能衰微,但记忆力了得,像一个活字典,能打开、弥补我的记忆,但听着听着,我也感到,记忆是靠不住的,需要印证,我要做的是力求接近事实。
娘过去来我家,都是忙着不歇,如今却成天窝在沙发上,什么事都不想做,只看电视和抖音,那种落寞是连儿子也不能填补。晚景竟是这么凄凉吗?但同时她看抖音,有不少是保健类内容,并不像她所声称的那样,死有什么了不起。这种表里不一的行为,还是爱儿子胜于生命。
我要给娘配一个眼镜,看电视会清楚些。娘说,配糟了,还有几年日子呢?她时刻在做抽身的准备。但强拉着配了,她也没说话。不过,不是不说,那要等到她回家见过邻里以后。
我拿出一把剪子问娘,还记得这剪子吗?娘答,怎不记得?那是孙子出世,我来服侍媳妇,从老家带来做鞋的。
快三十年了,剪子还是剪子,但孙子长大了,娘变老了,父亲已经走了。我要把剪子留着,在未来某一天,它会剪开尘封的岁月,那其中一定有念想和欢欣,当然也有伤感。
三
太郎年三十晚才从杭州赶到家。他毕业后,先在阿里巴巴做了两年程序员,后辞职成立自己的公司,公司有一个远大的名字:巨龟科技有限公司。巨者大也,龟者硅也,长寿也,倒是切合专业和愿景。开业已半年,还是草创期,做起来特别的辛苦。
说起开公司,太郎说,那是受了一个刺激,业务主管四十岁,升职无望,突然一天被辞退。那主管回来,竟当着下属的面,泪流纵横地说,上有老,下有小,刚换的房子,房贷一堆,这日子怎么过呀?当时太郎就认为,资本太残酷,一定要把命运捏在自己手上。
就开公司而言,大体有三种情况,或营利,或保本,或亏本。本亏大了,大不了关门,再去打工。无论成功或失败,都是阅历,都是磨炼和提升。我说,我可以保你两年有饭吃。太郎说,互联网这么大,以我的专业,弄口饭吃,好大的事?
太郎回家,妻子还是星星,但变成了绕地球转的月牙儿,成天笑眯眯的,不像她跟婆婆,是两颗星星,也不像跟我,是恒星与行星的关系。
头几日天气好,妻子就忙着洗呀晒呀,把被褥整理好。到太郎快回来,又是拖呀擦呀收呀,把家弄得很亮堂。她边做边训话,你就是搞糟,不是说你收吗,怎么说话不作数?想要女人多做事,最好是认错,赔小心说话。这个我自然会,并且偷着乐。
太郎一到家,妻子就贴过去,摸呀捏呀,你这衣服穿少了。吃饭又说,这个油炸的要少吃,那个有维生素要多吃。边说边给太郎拣菜。太郎先是应承,多了就烦了,说,真啰嗦,这个我还不知道?我岔话说,你对我可是像幼儿园的阿姨。妻子答,我管你,你管儿子,儿子管我。好不下气,又好不上气。
当然,在对待太郎上面,娘跟妻子出奇的一致,不相伯仲。娘说,我想抱曾孙子了,你是什么打算呢?太郎答,缘分到了,就有分晓。娘又问,什么是分晓?太郎答,就是到时候就有结果。听说孙子正月初二回杭州,娘又摸出一个红包,说是祝贺孙子买车,不收不行。娘没收入,一直靠我们兄弟赡养。
四
一年忙到头,就是为了春节吃顿团圆饭。饭其实是次要的,团圆或者亲情才是根本,世界各国文化大同小异。但在中国,春节却被赋予了特别意义。传统文化过于强大,惯性逼着人们这么走。这是古老文明的优势,比如向心力和凝聚力,但也是劣势,太强调了,就显得沉重。中国又刚进入商业或城市社会,流动性大,争竞日趋激烈,人们不适应,就渴望回到传统中去。还有一个原因是,资讯太发达,媒体总在推波助澜,加深了事态的恶化。这就导致了中国一个特有的文化现象,惊天动地的春运经济。
但随着新一代城市人的诞生,尤其是现代商业和职场规则的限制,传统春节那种浓浓的年味可能要大大降温。其实,无论从生活舒适度,还是社会制式的改变来看,中国的春节多少还是非理性,若假以时日,难说不会改观。
这其实无可厚非。春节直到汉代才出现,不过是守岁、换桃符、燃爆竹,到了宋代,也不过如《东京梦华录》所言,增加了除尘、驱祟、唱大傩的内容,后来才慢慢形成了今天的模式。每个时代都有传承,都有扬弃,舒适就好,不值得大惊小怪。
春节一走,太郎就要回到职场。老娘在我家如客人,如犯人,大概率的情况是,过几日她就回老家。我也无所谓,只求心安理得,随遇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