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当生产队长的时候,曾经为丰富队里的文化生活办过两件大事。第一件是请电影放映员来放露天电影,但这事最终没有办成。当时,用于拉扯银幕的柱子都埋好了,影片名也预告了,叫《神秘的大佛》。结果,也许是因为预报夜里有大雨,也许是因为放映机坏了,两位放映员小曹和小焦并没有来,白跑路的“战斗英雄”倒是来了不少。第二件是请黄梅戏班来唱大戏,请的是全县最好的民间戏班之一,三门楼戏班。当时,临时戏台就搭建在我家门前的稻场上,戏班在那里连唱了四天四夜。
我的家乡安庆地区是有名的戏曲之乡。作为中国近现代史上的安徽省省会,安庆是徽剧和黄梅戏发展壮大的最重要地区。有着“徽班领袖”与“京剧之父”之称的程长庚,便来自安庆潜山。自四大徽班进京后,徽剧就没落了,最后衍变成了京剧。值得庆幸的是,清朝皇室手下留情,没有召集黄梅戏班进京。于是,我们草民的戏台上,就飘荡着柔美动听、传唱不衰的黄梅调。
记忆中的唱大戏,多数是在秋收冬藏之后和正月新春期间,其中又以元宵节前后为最频繁,有时候甚至会出现相邻几个村子同时唱大戏的情况,令观众应接不暇。新春期间,民间戏班基本上都忙不过来,于是新的戏班接二连三地诞生。我能记得住的几个戏班分别有:三门楼戏班、苏龙戏班、林波老屋戏班、日星桥戏班、规模村八队戏班。民间戏班为丰富乡村文化生活,普及黄梅戏,发挥了巨大的作用。直到现在,家乡无论男女老少,人人都会哼唱几句黄梅调;不少戏唱得比较好的姑娘,过去还曾经随同会拉胡琴的亲友,走村串巷地卖唱。
在还没有通电的年代,每逢唱大戏,露天戏台便成了乡村夜晚的中心。当夜色像墨水一样,染黑了道路、树木、屋宇以及河流,戏台就显得格外炫目。几盏汽灯高高地挂在戏台上,将白色的强光射向四面八方,映亮了形形色色的面孔,也照出了一幅极具时代特色的乡村民俗生活图。我和我的父老乡亲,都曾是这幅图的组成部分。在图景之中,不同年龄层次的观众,各有不同的表现,譬如,少年儿童看的纯粹是热闹,来到戏场,主要是为了买吃的,或爬戏台,或学戏台上的武生对打。青年人看的是情趣,姑娘们多数想从戏台上学学唱腔、唱段,小伙子们则喜欢挤到漂亮姑娘旁边,或挑逗,或培养爱情,或伺机搅浑水揩油。中老年人既看故事也欣赏唱腔,这部分人是真正的戏迷。在戏场外围,则活跃着各种小贩,有炸油条麻花的,有卖甘蔗的,卖大椒糖的,卖荸荠的。看戏看到高潮时,往往会出现“涌台”现象,一些恶作剧的男青年推动着挤成一团的观众,像潮水一般往戏台方向涌。这样做很容易挤伤人,或导致踩踏事故,甚至挤垮戏台。我记得日星村就发生过垮台现象,不少人因此受伤,演出不得不终止。
戏班表演的剧目或唱段也很接地气。比如,《打猪草》、《夫妻观灯》、《王小六打豆腐》,富有乡村生活气息;《天仙配》、《女附马》、《五女拜寿》、《小辞店》等,则是讽刺封建礼教,崇尚婚姻与爱情自由的。戏班表演的一些剧目,大多数改编自电影,严凤英、王少舫、吴琼、马兰、黄新德、韩再芬等这些黄梅戏表演艺术家,则是戏班演员们的偶像。当然,也曾经是我的偶像。就像作梦一般,许多年后的一个岁末,我参加安徽省政府驻广州办事处举办的迎春团拜会,竟戏剧性地见到了少年时的偶像吴琼。吴琼现场为大家演唱了一首黄梅歌《对花》,令我的思绪瞬间穿越到童年打猪草的那段光景。
作为乡村最隆重的民俗文化项目,唱大戏既是农民庆祝丰收的一种表达形式,也包含驱邪消灾的朴素愿望。凡是花钱请戏班的生产队或者家庭,至少都会安排四本戏,每天唱两本,分为下午场和夜场。演出进行到最后一个晚上时,都会增加一个“舞伥”仪式。“舞伥”便是驱除妖魔鬼怪的意思,戏班将村里一部分年轻人化妆成鬼怪,将另一部年轻人化妆成“王朝、马汉”等兵将,然后大家都穿上戏服,让“鬼怪”绕村乱跑,“兵将”则在后面驱赶。“舞伥”这种民俗古已有之,并非我们家乡所独创。宋代词人段克己在《水调歌头·迎送神词,为刘润之赋》中写到:“巫觋传神语,出户舞伥伥”。
老话说得好,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事实上,许多戏曲剧目本身就取材于现实生活,比如,黄梅戏《小辞店》的悲剧故事,就真实地发生在望江县,剧中的柳凤英,让我想起了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至于看戏的人,看着看着,就可能把自己看成戏里面的人;而演戏的人,演着演着,也可能把自己演成戏里面的人。三门楼戏班来我们生产队演出时,作为懵懂少年的我,就曾经对戏台上的一位漂亮青衣产生了爱慕之情,幻想自己就是她所朝思暮想的情郎。而男女演员之间,因为长期演着同一本戏,也有可能入戏太深,衍生出一段生死之恋。记得九年前,广州一位粤剧名角因病去世,在出殡前一天,他的女弟子兼搭档因悲伤过度,殉情自杀,并留下遗嘱请求与师父合葬,演绎了现实版的“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的凄美爱情故事。在我家乡,类似的故事过去我也曾听人说过,只是时间久远,无法再考证。不过,我记得老家朋友、诗人张建新的一首诗《小剧院》,他在诗中写到:
七十年代末的冬天
我随母亲穿过一大片麦田去看戏
一个投水的女人被打捞起来
她脸上的油彩没有被水草划破
身下的麦苗迎来了灌浆期……
伟大的戏剧大师莎士比亚说,戏剧是时代的综合而简练的历史记录者。我想,无论是戏台上的故事,还是演戏人本身的故事,所演绎的都是一段历史,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