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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正月十四晚上10点多，老队长福喜靠在床上正看冬奥会比赛实况转播，忽然接到小龙打来的电话，说二狗子回来了。小龙说，车刚停在门口。小龙有些慌张，说二狗子这时候回来，莫不是找事吧。老队长说，别瞎想，先睡觉，明天我过去看看。
小龙紧张是有原因的。小龙与二狗子家隔着一条村路，正门对门。两家祖辈关系不好。二狗子爷爷原是佃户，省吃俭用，积了点银子，买了东家两亩薄地，种了不到一年就解放了，土改被划为富农成分。小龙爷爷当时是村里的民兵营长，只要一开会就把二狗子爷爷几个地富反坏右揪出来批斗。
小龙父亲和二狗子父亲同年。1965年村里有一个当兵的名额，两个人体检都合格，带兵的对二狗子父亲印象不错，但最后硬被小龙爷爷走后门挤掉。小龙父亲在西藏当了四年兵，退伍分到了县化肥厂上班，二狗子父亲则在家务农。那时候城乡差别大，小龙家盖了二层楼房，二狗子家还是土砖瓦房，对比之下，显得寒碜。
到了上世纪90年代，企业改制，小龙父亲买断工龄回到村里，整天郁郁寡欢，得胃癌去世。二狗子父亲承包了村里的油坊，不几年发了财，盖了三层楼房，总算压倒了小龙家的风头。楼房盖好没几年，二狗子父亲在一次打麻将中，摸到扛上开花，一激动，突发脑溢血，栽倒在麻将桌下。
小龙和二狗子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考上县里的高中，因为上辈的关系两个人平常也不怎么来往。高中毕业都没有考起大学，各自外出打工。
小龙在外面赚到钱后将老房子推倒，也重盖了三层，又在门口立了一对石狮。自从小龙家盖新房后，二狗子母亲三天两头生病，去医院也查不出什么毛病。二狗子母亲求邻村的一个半仙，半仙说，是被什么东西压着。二狗子母亲一想，是对面小龙家的狮子。于是将二狗子叫回家。
二狗子气不打一处来，说你小龙家上一辈就欺负人，现在又变法子害人，就上小龙家闹，要求将狮子移走。小龙说，我在自家门口立狮子，碍你家什么事了。坚决不同意。话不投机，两个人就要动起手来。
村里老少爷们闻声围过来，老队长福喜是长辈，上前劝架，将二狗子拉回家。村委会主任也来调解了几次。但门口立狮子，这不属于迷信活动。
这期间二狗子母亲病情严重，不幸去世。二狗子请来道士做法事，给母亲超度。其中有一个老道士对二狗子说，狮子怕麒麟，你不妨在门口请一对麒麟，再在门头装一面大铜镜，可以压邪驱煞。二狗子于是在做完头七后，立即找人着手布置。
从此狮子对麒麟，成了村子里的一道独特风景，村委会也无可奈何。直到村里进行美好乡村建设，要扩建道路，需要拆除路两边的建筑，这包括了狮子和麒麟。两个人也觉得这事再继续搞下去，没意思，现在有了台阶下，于是都同意了村里的意见。二狗子和小龙又各自外出打工。
二狗子这次没回家过年在村里还是引起了不小反响。人们从二狗子家门口走过，看见大门紧闭，冷冷清清，不免有些唏嘘。
就在年已快过完的时候，二狗子元宵节前一天却突然回家。因为立石狮的事情和二狗子有过节，小龙怕二狗子回家是找他的岔子，所以连夜打电话给了老队长福喜。
第二天一早，老队长福喜去二狗子家。二狗子正在打扫院子，一见老队长来，忙迎进屋。老队长说，那年都过完了，怎么又回家了。二狗子说，还是想回来看看。老队长说，中午去我家吃饭。二狗子说，不用，不用。老队长说，客气什么，就这么说了。
中午二狗子提着礼盒来到老队长福喜家拜晚年，坐下不久，小龙推门进来。二狗子一见，忙将身子转到一边，老队长笑笑说，大过年的，在我家都不是外人。二狗子就转过背与小龙点点头。酒菜上来后，一开始二气氛有些沉闷，话闸子一打开，就顺畅了，毕竟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是同学。小龙起身先敬二狗子酒，小龙说，以前的事对不住啊，然后一饮而尽。二狗子也站起来，说，过去的就过去了，也一口干了。
二狗子和小龙年纪都已50开外。他们说起小时候的事情，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两个人一起站起来敬老队长福喜的酒，老队长说，看见你们俩兄弟和好，打心里高兴。
老队长说，往年村子里这时候还在过年，现在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只剩下我们这些老头子在家。二狗子说，福喜叔，我这次回来就是过元宵节的。明天晚上后山舞龙灯的人到村里玩龙灯。老队长说，原来你回来是接灯啊。小龙说，接灯要多少钱，我来出。二狗子说，不用。小龙说，二狗子哥，那明年玩灯的钱我出吧。二狗子说，好。
元宵节晚上，天气晴好，月亮挂在村头柳树枝上。村子里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烟花炮竹响个不停。两路龙虎狮子灯在村子里四处游走，上下玩耍，璀璨夺目。家家开门迎灯，喜笑颜开。二狗子和小龙俩个忙前忙后，引导玩灯的队伍东家进西家出。
村子里人看着这一幕情景，都很开心，都说，今年元宵玩灯真热闹啊。
去江南驮树
从前在我们村，一个大男人没有去江南驮过树，那是会被人家笑话的，被笑话的男人是窝囊废，以后娶亲都难。
我们村在江边，城里人习惯叫洲上，与江南隔江相望。江南山多树多， 一到腊月农闲，村里人就三五成群结伴去江南。
驮树是力气活，还要能吃苦，一棵百十斤重的树从山上用肩膀硬驮下来，然后翻山越岭，跨沟过河，走到江边上渡轮。期间要小心翼翼地躲开林场设的重重关卡。所以驮树都是抄小路，昼伏夜出。
二狗子人高马大，是驮树老手，每年都要过去两三次，驮树成了他的副业。一棵树在山里只要十几块钱，驮回来可以卖到六十多块。那时候钱值钱，一斤肉只要7毛。
不过驮树很危险，过程惊心动魄，经常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有一年冬天特别冷，二狗子几个人过江进山后，大雪下个不停，被困在山里好几天。好不容易等到雪停了才出去。
话说二狗子和毛头几个壮劳力那天夜里上山后，只留年纪大点的王富贵在山凹临时搭的棚子里烧火做饭。其实也没有什么吃的，就是家里带来的咸菜和大米，再加点腊肉。当时富贵煮了一大锅饭，菜也炒熟了，腊肉与饭的香味热气腾腾。
忽然富贵听见外面狂风大作，好像要把草棚掀翻一样。正慌乱中，靠近灶台的窗子被哗啦打开，伸进一只蒲扇大的毛茸茸的手，说时迟，那时快，整个锅与放在锅盖上的菜碗瞬间被端走了。
山里怪事多，此处不可久留。于是天一亮大家驮树下山。七弯八绕，到了中午，二狗子走到一个独木桥上看到了昨晚的锅和碗盆扔在河边，心里紧张，也不敢下去捡了。
说是独木桥，也就是用两根原木档在两岸，摇摇晃晃，稍微不注意，就会连人带树掉到河里。毛头爹那一年就是从独木桥上掉下来的，摔断了腰椎，再也不能下地干活，整天柱着拐棍弯着腰，村前屋后捡猪粪。
有一件事很蹊跷，到现在也是一个迷，或许永远都是一个迷。那就是毛狗曾在山上砍树时，去一块石头后解手，莫名其妙失踪了一夜。当时天黑了下来，人们焦急万分，只得一路喊毛狗的名字一路回到工棚。就在大家第二天一早回到昨天砍树的地方准备再分头寻找时，只见毛狗竟完好无损地坐在一棵杉树下傻傻的笑。大家围过来，问毛狗昨晚去哪儿了，发生了什么事，毛狗不说，只是乐呵呵傻笑，整个人变成了傻子。
毛狗媳妇长得漂亮，订婚时来看过毛狗家，毛狗傻后，毛狗父亲也带到县城医院检查过，医生说没有什么毛病，身体正常，但就是神智不清，又找了隔壁村里的大仙，说是撞到了什么山神，煞有其事地烧香作法，但也没有效果。
村里的老人说，这傻病一结婚就好了。那媳妇家起初不愿意，但经不过媒婆一说，再加上毛狗大伯是大队书记，软硬兼施，就嫁过来了。
嫁过来一年多毛狗还是那个傻样，后来那媳妇怀孕了，生了一个女孩。村里人背后传说，毛狗不知道房事，是毛狗娘在床上手把手教出来的。几年以后那媳妇留下孩子，还是与毛狗离婚了。这是后话。
最可怜的是庆华，我的表弟，小时候的玩伴，生得雪白干净。庆华那年非要跟父亲去江南驮树。二狗子说，要去就让他去吧。于是庆华在寒假随父亲去了江南，只是一去不返。
他父亲在工棚负责烧饭管账，那天庆华溜到外面玩，山里树上果果多，一路摘山果迷路了。等他父亲发现不见了庆华，急忙去找，哪里还有孩子的影子。大家回来也分头去找，还是没找着。
孩子丢了，也没有心事驮树了。二狗子跑下山，来到最近的一个村子。村里的人说没有看见小孩。有个好心的人主动带大家又去山上找，终于在一个悬崖边的大树下，找到了庆华残破的衣衫和一只鞋，又在附近草丛里找到了一堆骨头。山里人说，孩子是被豺狗吃了。
那一次驮树回来，大家不敢进村，庆华的妈妈当场哭昏过去，寻死觅活，后来渐渐地疯了，经常脱光衣服满村子跑，嘴里不断唱：滴滴滴，啦啦啦，我家庆华回家啦。
1978年的一个夜里庆华妈妈跑出村子，竟不知所踪，庆华爸爸这个村里老实巴交的会计不久也在万般悔恨中死去。一个家就这样完了。
从此村子里的人宁愿花钱买树打家具做桁条也不再去江南驮树，二狗子在分田到户后去了东莞打工，后来搞装修，又带去了毛头几个人成立了一家装修公司自己当老板，业务越做越大。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农村条件好了，驮树终于成为了历史。
1979年我也随母亲落实政策回到城里，再也没有回去过。村里的土坯茅草屋早拆完盖了楼房，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只剩下不多的老年人在村子里留守。
驮树的故事说完了。过去的许多事情现在的年轻人是不懂的，往事如烟，苦难深重的时代，在每一个生于斯世的普通人身上都烙上了深深的痕印，有血，有泪，有沧桑，将这一切写出来是我有生之年要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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