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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0月15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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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江周刊三版 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邂逅(外一篇) 庆祝建党100周年 诗词作品选(十) 秋雨黄山 在行云流水中关照与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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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邂逅(外一篇)

陈少林

1995年10月中旬的一天,下午一点到两点钟之间,我在皖西南长江北岸老家的旧房子里。

我记得很清楚,是等待去工厂上三点至晚上十一点之间的小夜班,因为不知道如何打发中午饭吃过之后至上班之前的这点时间,便随手拿起案头上的一本书,翻到折了角的第六页,慵懒地读了起来。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一部比较复杂却又清晰的小说。读着读着就来了兴味。突然就有了一种奇遇中的惊艳而又肃穆的美妙感觉。

小说的主人公梅思金公爵是一个被所谓正常人视为不正常的人,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平庸者在整个人群中占了大多数,大多数总是正常的,余下的少数人当然就是不正常的。

我觉得这是一种有意思的现象:人类的佼佼者就在这少数的不正常者中,他们以思想和行为引导着人类文明的发展,但最初他们却并不为那大多数也就是正常人所知或认可。

我这样想当然并非仅指梅思金公爵;这个梅思金公爵的言论,他的乖张、怪戾的举动,他的反虚伪的真性情,应该说在其当世和现今都是具有一定典型性的。不合群的、讲真话的、无遮无拦且一针见血的人被称为白痴因而实不足为怪;我们不是白痴谁是白痴?

我说“我们”,并非是我将自己也归于了梅思金公爵之类,我毫无不“正常”之处,甚至很平庸,我是说,在一个平常的、亚洲的、午后的、东方的、秋末的天空下,我随便读着一本十九世纪的俄国小说,里面一个叫梅思金抑或叫白痴的人,其思想和举动我好像也有过或见到过,因而便有了点共鸣,进而觉得自己也可被喻为白痴,仅此而已。

我有些意外,午后的这个等待去上班的难挨的短暂时间,因为随便翻阅了一本叫《白痴》的书,于我便有了些新鲜意义。

我们的牛

在节奏快如疾雨的日子里,在平淡得难以言说的时光中,总有那么一小会儿,我会习惯性地想起耕牛——这张乡村底片,一次又一次,被我迅速扫描选中。

我们的牛是土地的司令,当它四蹄迈动,走完方阵时,土地便如期春华秋实。

没有牛的乡村是残缺不全的乡村,缺乏生机的乡村。牛,真正的乡村它无处不在。

这里不包括城乡结合部的乡村和田园,不包括机械化了的乡村,我的感觉很偏激,觉得它们是异化了的、数典忘祖的暴发户。

但是那些异化了的村庄里的人牛肉是吃的,所以牛的概念仍应是他们最深最明确的概念之一。

大大小小的牛走在乡村的大道和小道上,一些人坐在牛背上,一些人跟在牛后面,那么慢悠悠。

牛背的柔软和温暖,胜过沙发的柔软和温暖;牛的气息就是青草的气息、干草的气息;牛的方向就是家的方向、村庄的方向、田野的方向。一条牛就是一个家,一群牛就是一个村庄,而一个村庄的牛,就是一片宽广的麦地和稻田。

牛开辟乡村生活的航道,牛筑造城市前进的后盾。

吹牛皮、牛皮哄哄、那人牛得很,这些莫名其妙的比喻,是对牛的亵渎和攻击!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莫过于牛——

清晨,它就到地里干活:犁和耙;傍晚它拉满车的东西回村,那车就叫牛车。它吃的是草,出的是最大的力,然而它吃的是什么草:青草它欢呼,半青半黄的草它喜欢,而干稻草它也首肯和乐意;冬天它便完全靠干稻草度日,一束一束,吃得那么艺术,那么津津有味。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它的青春和盛年就只那么几年光阴。它老得很快,它去得静悄悄,它活得厚重,它死得仁义。

牛之饮,令人惊叹什么叫海量;

牛之力,使人懂得什么叫重量。

人不膜拜牛,人的良心就不全;人不应忘记,人之所以伟大也是由于拥有并操纵了牛。人迫使牛干活,休息时给它套上嘴络子,干活时给它架上轭子,走得慢时人用桐油浸过的鞭子抽它,走得快时也抽,稍不如意时人不检点自己的扶犁技术差,却怪牛犟,便骂一声:“犯瘟的!”。

现在,那些获取暴利者,那些不兑现承诺者,以及那些贪公窃公不劳而获者,之所以“牛牛的”,或许是因为它们没有做过扶犁的耕者。走在城镇的大街上,那些耳捂手机指天画地者之所以“牛牛的”,则可能是因为他们多半没有做过看牛伢。

看牛伢是乡村少年的一类英雄,他们戏称自己的牛为骚牯卵子或老沙丫。为了挣得每月10个工分,看牛伢的“早课”重得很忙得很——

冬天的五点来钟,就要从床上爬起来,去牛屋门口的打稻场与十来个伙伴汇合,然后跟在那位60多岁,队里唯一的专业老牛倌后面,去两百米外的草库取成捆的干稻草,再背到牛屋。牛屋里20多头牛整齐划一地站在各自的床位上,正等着就餐呢。各人将稻草捆解开,泡松而又整齐地放到所负责的两头牛的颈项下。牛急速地将草卷入口中,发出好听的咀嚼干草的沙沙声,同时稻草的香气也从口中溢出。一个小时后,草吃得差不多了,大家便将牛牵到屋山头那里解溲、排便。完了,就又牵到半里外的水塘去饮水。牛在塘沿一字排开,头俯向水面。真是“牛饮”啊,那个畅快,那个气势,每头牛的头前都有一道快速涌来的水流,唇舌下则是一圈向下凸的水涡。看牛伢们受到了感染,便在一旁嘻嘻哈哈打闹开来。牛的早餐结束了,冬天没有活干,便牵回牛屋歇息养膘。这时已过八点,放牛伢匆匆离去,赶回家吃自己的早餐,吃罢便背起书包往学校跑。

放牛伢的“晚自习”却好像悠得很诗意得很也刺激得很。傍晚,他们从学校放学回来,就去牛屋牵起自己的牛,往江堤方向走。这比散步还随便,本来就是出来“遛牛”嘛。20多头牛散在堤坡上,埋头寻觅着枯白的堤草,有一口无一口地啃着,有时扬起头来,跟同伴们哞哞地回应几声。而这时候,看牛伢们早没影了,他们在堤下的一处平台上正玩着一种叫“刷刮”的赌博游戏。牛们也显无聊,公牛们就将头弯到90度,对着地面嚓嚓磨角,这是要战斗的信号。果然就有两头牛打了起来,牛角碰牛角,牛身撞牛身,发出当当的或膨膨的声响,惹得看牛伢们放下游戏,呼啸着往堤上比赛似地狂奔。牛的荣誉就是看牛伢的荣誉——当他的牛打赢了时,他便趾高气扬,忘乎所以地擦去牛角上的泥;而打输了时,他便唉声叹气,对牛几天没有好言语。牛是看牛伢这些乡村少年早期的朋友和老师之一,看牛伢对牛的敬畏和热爱,成人难及。

牛却好像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它们是阅尽人间沧桑的老者和智者,自然缄口不言,只奋力干活,只苦练忍功。牛的忍,是无与伦比的忍,牛的奉献,是彻彻底底的奉献。它死去后,所享受到的盛大葬礼,便是在打稻场上,人们对它进行的千刀万剐——先把皮剥掉,然后身上每一个部位、每一丝肉,都被你一刀他一刀地掏取、剔除干净,生怕遗漏、糟塌、浪费一星一点。那天,整个生产队便飘着牛肉的香味,各家各户的每一个人都享用到了久违的佳肴。而月光下的打谷场上,牛的栀子花瓣一样白的骨骼空空荡荡,像一只倒扣的废弃的木帆船。

庖丁解牛解出了千古的艺术,庄子他到底想告诉我们一种什么哲理?!

“人,牛之寄生虫!”米兰·昆德拉如是愤愤地控诉;

“牛,人之衣食父母!”莫言如是深情款款地言说。

那些满村满乡、漫山遍野的我们的牛啊!

我把眼睛移向窗外,远处,秋末的山峦在江之南依然放射着苍茫的绿意,使我深深地吁了口气。

在许多年代以来,总有一种人,即使处在金碧辉煌、纸醉金迷的环境里,也仿佛困在荒漠中;他们追诉财富的原始积累之过错,痛责现实中随处可见的对金钱“逐逐如野马之尘”的疯狂行为。好像他们是有些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的味道,但实际,由于他们内心激荡着深切的不安,故而与那些因一己的私利未得满足而愤世嫉俗者有了根本的区别,更与那些惟金钱是图者有了本质的不同。他们只能是人群中的异类,只能是孤独者。归于异类的孤独者在初起之时乃至终生,不仅得不到所谓时尚的聚焦,反而被排到主流的边缘,于是孤独者本身的缺陷抑或人性得到了张扬:孤芳自赏、愤世嫉俗、放浪形骸、视财富如粪土因而创造力如日中天是其显著的特征。如果这对世界有什么损害,那就是导致了那些大多数的所谓正常人对他们“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使他们的人格遭到了损害。但如果这对世界有什么贡献,那就是他们决不因噎废食,决不道尽而返,宁可在太阳消失后的黑暗里羽化而逝,也不走到邪恶的篝火旁和光同尘,而这就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功效,在大地上培育了文明的良种。

这种人曾经在我们古代、近现代先辈的队列中行进。后代的“他们”与过去的“他们”所处的时间不同但空间仍旧,他们那种真诚而非做作的负罪感,那种深切的赎罪的行动,那种从一己的灵魂出发向人类共同体推进的坚定,最终乃是为全人类代过,以期获得社会的自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俯身面向穷人、老托尔斯泰古稀之年的离家出走,即是其中的显例。包括普希金、果戈里、屠格涅夫等等所组成的十九世纪俄罗斯土地上这一杰出的人文群体,在遭受禁锢和攻击的孤独状态中,他们的心迹、心声就隐含在其塑造的人物中;他们共同闪耀着的乃是经久不熄的人性之光,是全人类享之不尽的大美,这种大美几近于真理,并同真理一道获得永远的存在。

这些人是白痴?!但曾经的确在不同的时段或明或暗地被称为白痴!

我合上《白痴》,抚摸着它朴素的封皮。我忽然这样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部小说是一个隐喻的公开昭告:“白痴”乃是一颗由许多时代许多生命凝聚而成的心形的结晶体。炼就成这样的一颗心形结晶体需要经受多么大的煎熬多么大的舍弃和多么大的牺牲啊,时间愈是靠后愈是如此!

是以,在这个以物质为灵魂、以金钱为思想并随之亦步亦趋的时代,具备先锋的文笔、敏锐的眼光、周密的思维以及负重的精神者虽众,但一颗心形的结晶体何在?

但愿大善大德大悲大智大勇者脱颖而出或曰横空出世不再遥不可期!

这就是我的一个奇遇。二十五年前,午后的那个等待去上班的难挨的短暂时间,何止让我惊艳和肃穆,简直令我茅塞顿开。有幸遭遇陀思妥耶夫斯基,阅读《白痴》,使我有了体悟:当我手捧方寸之书的时候,实际就是已将宇宙最深之奥秘捧在手了,接下来我只需要在可遇不可求的时间,以一种恰切的方式去打开它就行了。

一位先生曾说:“一个真正热爱读书的人,看重的应该是书带给你的精神愉悦,而不是它的工具价值。读有质量的好书,能在无形中提升人的审美品位,进而帮助你打造自己独特的生活美学。”那天,当我放下《白痴》,把它插入书橱的书的丛林中时,这位先生的这句话就突如其来地从我的心海中荡起。

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我还是要说一句老话,如果我身上多了一些东西,比如正义感、平常心和同情心,那一定是由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他的《白痴》所构造的精神家园的土壤萌发和培植的。我愿我永远坚守更广阔的精神家园,我愿我能更多地懂得、获得并坚守住真正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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