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随着《贵旺》一文侥幸被《家乡》杂志社公号选登,众亲抬爱,奔走相告,大家似乎觉得本人写小说是个传奇。在纷纷浏览转发一阵热闹中,不到一周,浏览量就达4500多。相比前后被选登的,足足多个千位数。尤其是在故乡,人们说《贵旺》、忆“贵旺”,一时成了地方的新闻。个中原因,“贵旺”是个好人!又为了感谢众多的好人——大家,我多次在公号“留言”,最最满意的是卡夫卡的“人的根早已从土地里拔了出去,人们却在谈论故乡”。
说实话,我的创作与一次玩笑相关。开诊所的内弟因门可罗雀而情绪低落,自我封闭式地沉迷于网络言情武打小说,天王老子来了,也爱理不理。长此以往,令人担忧。我说:“你要看小说,我写点给你看吧”。
玩笑竟至成真,与后来自己有不可名状的需求也有关联。兴许是自己看多了,愁多了,总觉得周边乃至无数的人们无穷的远方,都似乎缺少了我内心也是他们内心真正渴望的。为此,我专门写过《自由吟(并后记)》《赠蝉友》《蜗牛》《依韵和长乐兄〈溪边〉》等,我始终在找寻并讴歌世上一切的真善美。但这仅是诗歌,扁舟般狭窄,“载不动,许多愁”。我最长也只是《二月菜花黄五十韵》,但确容不下我的灵魂。于是想另辟蹊径。于是想到了小说。于是“贵旺”找到我了。
或许我跟常人角度不同。面对其貌不扬下的灵魂,面对“贵旺”从未移易的原“性”,我自渐形秽,若有所失。就这样,在三天疯狂中,一字一敲地完成了4000多字的《贵旺》。之后犹如得了个宝贝,满脑子都是他,他就是我的全世界。妻子本不爱看书,我告诉他,“你还是看看吧,写的是贵旺!”她先是好奇,后竟能躺在床上静静地看了半个多小时。是慢是细且不问,总之,她看完了,喊她出来做饭时,脸上分明有痕——她跟我一样,流泪了。我觉得这是对我这三天疯狂的肯定,更是对好人“贵旺”的肯定。接着就四处问询,想让好人“贵旺”复活人世。
在热心肠的王中华老师帮助下,“贵旺”出现在了山东莒县。接着就是传播、轰动、炸裂,接着就是来自各方好心人的关心关怀。在推送、“回关”和“在看”中,竟自然“弹”出了许多令人震撼的理论,它们完全代表了我的体验和我的初衷。其中最简洁的就是刚引的卡夫卡所吐珠玑。是的,人人离开“本土”,却又怀念“故乡”。我之于“本土”“故乡”的理解,就是真善美的人性,我觉得这是人原有的。我在3月份曾在村群中发过一首劝世的《村事偶记》,11月增作《乡村和》和《蜗牛》,并以抖音、微信视频号、微信朋友圈方式全方位投放网络。所有这些努力,意在救赎,在唤醒,在招魂,在摆渡,哪怕微有效果,也是一种价值,一种循拊。
忽而想到善男信女们常说的:渡人先渡己,渡己先渡心。这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谛!
兴许是家道中落家境困窘,幼小的我经历诸多冷嘲热讽,体会世态炎凉,深知苦难。我对周遭的嫌弃、冷眼与鄙视习以为常,久之,便不放在心上,而是解放自己,孤独地去找寻热情、温暖与欣赏。大概是读初二吧,有一次放学回家,同路的有查家湾的根和同学,我忽然莫名地告诉他:“我要修心”。他立马一拳送来,边送边问:“我看你修得如何?”
作用力不大不小,我竟没有回手,但也没有把另一面脸送上去。这是善缘对我的初次考验,或可算作渡心之端。心中有“好人”,便能“遇见”好人。我一直称我的好人为恩人、贵人!刻骨铭心的好人最早有高士中学的王友桥先生,王学礼先生,张小萍先生。人在一生中能遇上一个贵人,足以改变命运,脱离苦海,而我在初中一下子就遇上了三位,这是怎样泼天的恩施啊!
1977年初二按成绩分甲乙班时,两个班120个同学列队肃静地站在教室前面的场地上。王友桥老师开始点名了,“进甲班的同学……吴—结—应—……吴结应!”先是小声,后是高喊,而我还在迟疑,因为同年级还有个叫“胡结应”的,我生怕听错,一旦出列可就又来冷眼了。“就是你!”王老师干脆指着我了。我这才踏实走进甲班队伍中。这是我第一次感到被社会重视。这是我人生由暗淡走向光明的转折点。
同一学期,王老师又来家访了。惶恐、兴奋、尴尬,一股脑的涌了上来。从来没有拿工资的人进过只有两间半屋的我的家啊。父亲在漳湖大咀“种洲”(移民开荒),母亲也没有什么准备,擦了擦长凳请老师坐下后赶忙泡了粗茶,我们那时叫茶灰茶。农村妇女哪直面过拿工资的人!好在交谈中,得知老师是赵老屋的,母亲胆子才大一点,因为她的娘家屋——蛇屋就在赵老屋北边。“老师您先坐一下,让结应陪陪你”,说完就去厨房了。王老师舍前舍后村南村北看看、问问,我怯怯地跟在后边应答。等我们再进自家那黯淡的堂屋时,母亲端出了热气腾腾的一碗“糖鲜蛋”。这是那时代高规格待客的礼节,因为四个鸡蛋两角四分钱,可是孩子半个学期的书费差两分,生活必需品——食盐,一斤都只要一角五分。我是兄弟姐妹六七个中唯一在过生日时有点特别的,那就是有这样的口福。母亲的舍得还不是因为来了好人,堪称大人物呀!
此后不久,学校依老师家访材料——住的、吃的、穿的、用的、欠的(超支户的超支额),发了4元的助学金。4元啊!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温暖,什么是雨露和阳光。
《贵旺》选登乃至创作之前,我就写过《忆张小萍先生提撕三首》,且引一首于此:
九数开蒙君厚眷
授书保抱提撕见
垂恩未报叹归乡
但梦春风来对面
六十一岁的我,尽己所能,大胆为老师奉诗,这是第一次。这可是四十七年的刻骨铭心!
记得一次普通考试——期中考试之后发生的事情。我的数学成绩让她触目惊心——一半的一半!但她没有嫌弃、冷眼和鄙视,而是多次叫我课后午休时去她宿舍。那是一个炎热的季节,她耳提面命,赠我以书——一本《对数表》。那样物资匮乏的岁月,什么样的人会送书给穷小子啊!这善缘这福报是怎样得来的呢!我不信阴功,我只信恩德,只信好人。张老师救了我,渡了我!我怎能辜负恩师的栽培!在强大的信任、鼓舞、感召的驱动下,在接下来的两个月的一场场“和风细雨”中,我这颗禾苗在期末考试成绩揭晓时,进入前三!这也让她触目惊心了。在接下来的1981年高考中,数学成绩比强劲的孟接兄高10分。
可我无法向她道喜,她没有喝上我一口喜酒,因为她作为下乡知青返回安庆了。也许她曾“做了一个不能对人说的梦”,梦里喝着“乳儿”的“升学酒”。此后,尤其是为人师后,我为什么自觉地“诲人不倦”“谆谆教诲”,以渡人的方式来渡己,因为,我有刻骨铭心的海深般的师恩。我应该薪火相传。但我这“风”有时有点猛有点急,何能及张小萍先生?
有谁在15岁读书时替老师批过试卷么?那是一种何等的宠爱、信任、自豪!我不知自己怎么就得了王学礼先生的青睐。那是1979年初三最后半年。每次政治测试安排在周六上午。下午便被王老师叫去宿舍(跟张老师一样,那时宿舍同时也就是办公室)。同样的试题对着答案,不用批六十遍,十来遍就记住答案了。其间还能发现同学们答题时出现的容易产生的各种错误。一个学期下来,您讲,政治学科不比别人强的话,那脑子真就有问题了。王老师算不算好人呢?
师德出现问题,在我看来是近十几年的事。那时的人们根本不会讨论这个问题。不存在问题,讨论就是杞人忧天。所以,老师与好人差不多可以划等号,做学生的无需分直接老师或间接老师,也不管熟悉的还是陌生的,老师都是有求必应。我曾大胆地在校门口拦问过一陌生的并未直接教过我的大高个子老师,问“羯”字读音,(那时都不知道有《新华字典》,即使有,恐怕也不懂怎么查)他不仅教了,还带出一句“匈奴鲜卑羯氐羌”。我不仅记住了“羯”的发音,从此“匈奴鲜卑羯氐羌”似乎成了某种口诀。
岁月啊,你带不走的何止是这一段记忆。
1981年的高考,也是那么炎热。考场没有电风扇。我汗流浃背。主监老师说:“你把褂子脱了吧”,我说:“我没有穿背心”。主监便几乎从头到尾站在我身后打着芭蕉扇,场场如是!1985年分配工作后,从鸦滩中学到望江县城来见同学,在回龙路电影院一带,我与那高大文雅风度翩翩的监考老师擦肩而过,21岁的我竟没敢上前向“好人”问一声好,怕他不记得那件事而怪我神经病。这种多心一直害了自己。过了五六年,我在县城又见到好象是印象中不该模糊的那个贵人。而此时他已由望江中学调到教育局教研室里了。我的多心再次让我失去面对面致谢的机会,怕人鄙视为巴结而遭冷眼。尽管后来中考阅卷时,他作为语文阅卷组组长叫我去雷池市场买过办公茶叶,后来县里抽骨干教师到合肥听于漪等人做报告时,我们住在同一房间长达一个礼拜,而我只能把这“好人”藏在心底。既然当初未求姓名,那就致谢不如践行吧。传承善良未尝不是最好的报答,就这样自我安慰吧。
感恩的心,自会看到值得感恩的人和事。能欣赏一切美好的事物,这是心的妙用。何况是这些”站在光里的英雄”。
1980年的那年暑假,也是一个炎天,我根据母亲的安排,趁早上凉一些,跟着同村的几个大人一道,去大咀挑回禾戽桶。大咀距东周屋近四十华里,路遥天热,中途往往稍驻茶棚,步行时长需四个多小时。本来好好的,谁知到了“孤老坝”,我犯病了。新漳河的“孤老坝”那时的意义于“种洲”人而言,差不多是“草地”。“路漫漫其修远兮”,南坝上除日新桥边有不怎么开门的几间公家房屋外,就是遥遥的南北闸和二道闸。烈日当顶,饥肠辘辘,根据行程速度,应该是正午12点了。我踉踉跄跄到了日新桥和南北闸中间地段,实在撑不住,因为我得的是疟疾,高热让人头晕,口渴无力取水,寒冷时有颤栗。同行的大人说: “结应,你就走一会歇一会吧,我们先行一步,到了大咀,就叫你姐姐来接你”。
于是,正午的“孤老坝”上前后十来里只剩一个十六岁的病人。我缓缓行,慢慢挪。约半小时前进了一公里。实在不行了,先是坐下来,后是躺下去。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差不多下午一点半了,我直起身子,望望四周,看看有没有从日新那边出来下田干活的,或许能得到一些帮助。天哪!真的天无绝人之路啊!孤寂中总算有点动静。一只小船慢悠悠从日新桥那边来了。临近,我努力地站起来,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朝船上人招招手,连呼喊的力气都没有。
船靠岸了!人下来,扶我上船了!
“伢啦,能喝点锅巴汤不?”
“来,喝点吧。”
……
他们肯定不是划到二道闸的,因为二道闸的南边是莲建大队的田地,北边是“三一”大队回民的田地。他们分明是吃过午饭出来下地干农活的,却一直将我送到河水的尽头。他们为我这十六岁的病孩子,来回要多花一个多小时,而且不假思索。
这是一次灵魂的摆渡!千真万确,汪汪的新漳河水没有拒绝我的热泪。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被爱的深沉。船上的人那么平凡,与我又素不相识,竟扶我上船,施我以餐,护我前行,这是怎样的爱?这是来自地上的爱。这是大道。
是的,这人世间遍布着情义,在周围,在远方,千千万。我想,于等待、接受、发现之时,不妨用赤诚、良善、行动,用心,营造我们共同需要的精神家园吧!无限感慨,以《摆渡》一诗蔽之:
世上仁人还是多
为时响唱善良歌
缘来缘去悠悠悟
云卷云舒慢慢挪
摆渡丹心常俯仰
吐吞俊语总推摩
细检寰宇暖晴处
赢得苍生尽舞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