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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瓮散文两篇

去杨溪河

杨溪河早已不复存在。但去杨溪河,是一个纠结了我很长时间的问题。

史料记载,大雷水发源于湖北黄梅、安徽宿松,进人望江地界,在县城东南约十五里的地方积而成池,史称雷池。《辞源》上更是清楚地注释:大雷水,即杨溪河。由此可以推测,古雷池的确切位置,就在今天已被开垦的金盆湖。换句话说,历史上作为水域存在的“雷池”已经不再。那么,杨溪河呢?

2016年秋季,我从事水利工作将近三十年了。城东通往金盆湖的乡道,我也不知跑过多少次。从县城南部穿过,一直流向东边县域腹地青草湖的那条河,本地人习惯称之为宝塔河。这条河显然与望江历史渊源颇深的杨溪河有交集,但又相去甚远。

传说中的杨溪河到底是一条什么样的河流?

深秋的一个晚上,我再次动了这个念头。去杨溪河,就在明天。

早晨,拉开窗帘,天是阴的,地面有些湿潮。显然,昨天晚上是下过雨的。再查阅一下天气预报,今天白天还有小到中雨。这使我有些懊恼。

今天要不要去杨溪河?这个疑问因为天气,突然就冒出来了。

我一边在书架上寻找一份本县的地图,想给此行规划一个清晰的路线图,一边还在纠结着去不去杨溪河的问题。这时,隔壁房间传来了女儿的声音:老爸,我的表不走了,你去帮我找人修理一下!

修表?这个表为什么早不停迟不停,偏偏在这个时候停下来了?

一个本来很寻常的问题,我突然觉得有几分诡异。

那么,今天到底是去杨溪河,还是去修表?

当然,我也只是稍微犹豫了片刻,脑子很快就冷静下来了。

我必须去修表!

我看了看外面阴沉的天气,似乎有几滴雨飘落在屋后一棵枇杷树上。我下意识觉得自己改变想法是对的。去杨溪河的时间完全可以往后调整,但手表必须得去修,不可以讨价还价的。

深秋的雨和女儿交代的任务,使我原本很纠结的心理暂时得到了解脱。

对,去修表!

女儿的这只表是她妈妈去年夏天和她一道去买的。虽不是很名贵,但女儿很喜欢。我很奇怪,一个手机须不能离身的年代,要手表干什么?因为女儿貌似很宝贝它,所以,必须得修。我判断,最大的可能,应该是电池没电了。

出门,在下小雨。我找到当初出售手表的那家黄金老庙珠宝店,被告知质保期已过,不能保修。柜台里的女孩也说应该是没电了,找个修表的换一粒电池就行了。出了店门,我一下很茫然,哪里能找到修表的?

黄金老庙珠宝店的对面有一条很窄的小巷,穿过小巷可以看到一条沿河的老街。前几年,我在参与编修《县水利志》时知道,城区这段叫作新桥河的河道,古称县步河,长大约一公里。再往南,距新桥河四五百米,就是杨溪河故道。历史上的杨溪河自上游吉水古镇流经县城的这一段,因为近百年间修路筑堤,已经面目全非。如果没有人提起,你根本就不知道,这里曾经是古雷水的主要通道。

雨好像大了些,沿河的一排店铺有些清冷。去杨溪河到底还有多大意义?有没有必要?我忽然对这个经常在我脑子里徘徊的念头产生了怀疑。

我还是要去杨溪河。当然,不是今天。

城区本就不大,靠近河边这一片我很熟悉,每一个路口,每一家店铺。新桥河的中段有一座桥,叫化龙桥。离化龙桥头不远,过去有一家老店,专门修表,但已关门好多年了。

从黄金老庙珠宝店西行到十字街口,再右拐弯,就是雷池市场。印象中,笔直穿过市场,走进一条小巷,路边好像有一个钟表匠。

我必须找到这个修表的。杨溪河可以不去,但女儿的表不能不修!

这条巷叫方家巷,宽不过六七尺,一眼就能望到头。这一带街巷都挤满了摊位,算是城区内人员流动比较密集的地方。在一家布草店门口,我看到一张旧木桌,显然是用作钟表修理的。但修表的人不在。

店里的老板娘告诉我,师傅家在黑鱼沟,下雨天有时来有时不来。要不,你等会儿再来看看?

黑鱼沟?听到这个地名,我脑子很快就转动起来。县志记载,杨溪河和县步河这两条沿城南蜿蜒东流的河道就在这里合二为一,再往前三四十里入青草湖。确切地说,民国十五年(1926年),九成圩(后称合成圩)围垦,截断了杨溪河。古雷池,也即金盆湖沧海变桑田。

好,等会儿再来看看。

方家巷旁边,有县城唯一的古寺——青林寺。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个消磨时光的所在。

这座寺庙规模不大,像过去大户人家的四合院。门匾“青林寺”三个字系佛教协会原会长赵朴初所题。有人说“青林寺”的得名,是因为“开门见青林”。但遍查史料,没有更多关于“青林”的记载。我故而对这个说法心存疑虑。

青林寺地势在城区原本是比较高的,现在已经被周围的楼房包围。它初建的时间距今已有近700年了。我想,早些年,登寺望远,应该能清楚地看到县步河和杨溪河,还有不远处的吉水古镇。杨溪河就是从古镇绕过,水流两三华里后进入望江县城的。吉水再往西,蜿蜓数十里,就是大雷水的发源地——泊湖。

泊湖,历史上属于古彭蠡(指湖北黄梅、安徽宿松与望江沿江的一大片水域)。湖水进人望江地界至雷池乡金盆湖的河道,名为杨溪河。而宿松以上的河道,叫作青林河。青林河,它与青林寺的得名是一种巧合,还是确确实实存在着某种关联?

这一切,当然不得而知。

秋天的雨,还在下,落在寺院琉璃屋顶,落进青烟缭绕的香炉,落在安静的芭蕉叶上。

此时的雨,模糊了一条河。一条在与不在的河流。我曾经码过一首《雨后青林寺》,依稀还记得后面几句:

你信也罢 不信也好青林寺就打坐在城中的一把伞里无雨 撑开有雨 放下

这段稀疏、静穆的时光,似乎什么都可以放下,但我就是放不下杨溪河。

在青林寺,我逗留半个多钟头,便起身回返方家巷。

巷里这会儿人并不多,远远地,就能看到那个钟表匠。这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穿着朴实,腿脚有点残疾,左眼上用绳子套着一个图章大小的黑色放大镜。

我把表递给他,并告诉了我的判断。似乎没有费多少周折,他打开表壳,取出电池,然后摸索着,换上一粒新电池。我接过一看:走了!这使我很高兴,更坚定了我今天没有去杨溪河是对的想法。

我把手表贴紧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那种失而复得的嘀嗒声,给了我一种莫名的兴奋。

这中间,我跟钟表匠也有过短暂的交流。从他那我知道,杨溪河的下半段在黑鱼沟被圩堤隔断以后,早就被淤塞。20世纪50年代末大兴水利,沿着杨溪河故道开了一条排涝沟,名叫杨溪沟,直接通向金盆湖。

也就是说,所谓的杨溪河,已经不复存在。它跟古雷池一道,成了传说。

那么,我还有必要再去杨溪河吗?

傍晚,女儿下班回来,我把手表递给了她。女儿看了一眼,奖励了我一个飞吻。

我想,今晚我能睡一个好觉。我不用再纠结去不去杨溪河。

雨,早已停止。院子上面的一方夜空,隐现着几点星光。

是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女儿那只手表两根金黄的指针,嘀嗒嘀嗒地划过一片古老的水域,划过一片广袤的土地。那声音很空灵,很清澈,若有若无,如梦似幻。

我彻底打消了去那条河的念头。

但第二天早起,推开朝南的窗户,我再次想起了杨溪河……

表格

遇见k是在一栋老旧的楼房。因为这栋仅有两层高的楼房造型像艘船,人们习惯称之为“船楼”。楼的墙面是用石灰粉刷的,能看到不少剥落的痕迹。木制的窗户,都漆成单一的草绿色。我不能确定这栋楼建造的具体年代,估计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产物。

这栋楼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拆除,但我分明记得那晚遇见k就是在这栋楼。

楼里过道的光线很暗。k的手中拿着一张表格,表格上有我熟悉的栏目,籍贯、年龄、家庭出身、政治面貌等等。k是我小时候的玩伴,我们常常一起钓鱼,一起捉泥鳅一起光着屁股划船。因父亲在县城某个大机关工作,k小学没毕业就离开了农村。他见到我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从他的表情看,他手中拿着的不是一般的表格。

顺着他走来的方向,我试图去寻找发放表格的地方。在昏暗的楼道尽头,有一间亮着灯的宽大的屋子。屋子正对着门的墙上,挂着几幅伟人的画像。一群人围着一张大大的桌子,神态紧张急促。这会儿又出来几个年轻人,他们手中都拿到了一张和k一样的表格。从这些人的神态中,我似乎猜出了这是一张或许能改变个人前途命运的表格。我赶紧挤进人群,也急着想得到一份这样的表格。发放表格的是一个中年人,长着一张大大的国字形脸,上身穿着的确良衬衫,胳膊上套着一个红袖标。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到桌子前面,嘴里也不知道嚷嚷了些什么。“国字脸”只是斜着看了我一眼,便从桌子里面拿给我一张折叠着的方方的白纸。从人群中挤出,借助昏暗的灯光,我反复察看这张白纸。纸张很旧,折叠处已经破损。与k手中的表格明显不同的是,上面一个字也没有。我怔怔地看了又看,心里很是茫然,又有几分气闷。我把白纸又原样折叠好,在手中攥了半天,想上前咨询点什么,但只是在人堆后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走出这间屋子,我顺着狭长的来路往回走,心中说不出的沮丧。在楼道出口,我居然看到k还站在那里。他看了一眼我手中折叠的纸张,似乎没有察觉到有什么异样,或者早有所料。我们在昏暗的楼道里相对着站了一会儿。k高中毕业以后,一直在一家加油站待业,业余也在自修。这回,他告诉我,下一站他可能去政府的某个部门。说这话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掂了掂手中的表格。我似乎没有什么要说的,只是点了点头。目送k走开以后,我准备下楼。在楼梯口,我感觉像踩着了一块碎砖头。这才发现,我竟然还光着脚。我记得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是洗过脚再穿上鞋的,而且是一双平时舍不得穿的回力鞋。但不知什么时候,鞋给弄丢了。

从那个还亮着灯的房间,不时有黑色的人影出来,打我身边飘过。他们有的异常兴奋,有的则跌跌撞撞,神情恍惚。

下楼的时候,那张白纸不经意间从我手中滑落。忽然,楼下刮起了一阵风,那张纸竟晃晃悠悠地飘起来了。我伸手想抓住它,就见它倏地一下蹿过了头顶,径直穿过窗户向外飞去。窗外,是小县城苍茫的夜色。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家的。我只知道返家后还做了一个梦。

我很惊讶大梦醒来,自己已置身在几百里开外的省会。女婿早早就上班去了,女儿轻拍着才几个月大的小宝宝。两个小家伙早早就睁大了眼睛,一个手舞足蹈,一个咿咿呀呀。

老伴正忙着张罗新的一天的早餐。我发现,那张寻觅许久的白纸竟然出现在餐桌上,折叠和破损的痕迹依旧,但这回上面是打着清晰的表格的。表格的设置与过去似乎没有多大区别,只是少了个“家庭出身”。

我看到“填表人”一栏工工整整地填写着女儿的名字。显然,这表格已与我没有多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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