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安徽望江地处皖西南边陲,全县沿着长江下游的北岸,东南边与池州东至、九江彭泽隔江而望,西南侧跨过宿松就到了湖北黄梅。春秋时前属吴,后属越,战国时入楚,千百年来一直是地理交接、文化交汇处。
按县志记载,县城东南的宝塔河一带曾是长江故道,登城中钵盂山,可一览江流之胜,在隋时得名望江。
汪姓是安徽的大姓,在外遇到本家,交流下来十之八九和安徽都有些渊源。二零年新的汪氏宗祠落成,看资料也是溯到越国公汪华这一支,与之前相传的祖上从婺源、徽州一带搬来,约莫是对得上的。
老家所在的村子叫“汪家祠堂”(顾名思义,有汪氏一族的宗祠坐落于此),是个自然村的概念,也称为“屋场”,类比北方的“庄”和“屯”。县内各处的村名,“XX(姓氏)家XX(形容词)屋”的叫法最为常见,比如“徐家老屋”,代表着徐姓一家一直待在这个村子。所谓的用以区分和标记的形容词,基本都在“老”、“新”、“大”、“小”、“前”、“后”、“上”、“下”等少数几个词里面打转。还有些叫“冲、畈、圩、滩、洲、坝”的村子,处处透着先人与水打交道的历史。
前些年修谱,把拿到的家谱一代代往上翻,达官显贵或文人墨客自是没有,连地主好像都挨不上,祖祖辈辈世代务农的传承非常稳定。
从长辈口中还能留下只言片语印象的,最早也就到曾祖父这里了(望江话里曾祖父、曾祖母唤做“公公”、“婆婆”,与儿媳喊的“公婆”同字同音),因为家贫无房可住,从隔壁村汪家前屋(没错,再隔壁还有个汪家后屋)搬到了后来所在的汪家祠堂,那时候的祠堂还是能给清贫的族人提供片瓦之地。就这样,曾祖父一家从祠堂里逐渐住到了祠堂外(就着祠堂一面外墙搭起的房子),而后在这里生根散叶。
村里的原祠堂所在,据说老祠堂延续了五百多年,五六十年代改建为供销社门市部。因为上面提到的缘故,我们家宅基地紧挨着老祠堂,小时候供销社还是人来人往非常热闹,供销社里的小孩也是大家羡慕的对象,有吃不完的零食。
老房子已经歪歪倒倒,后面会推平改建村民活动广场,方寸之地也算是见证了这里几百年的变迁。
粮站,和供销社一样,都是原来很红火、现在最为荒芜的地方
父亲母亲都是家里靠后的孩子,生他们时,祖父母、外祖父母都已年纪不小。我的祖父是民国14年生人,1985年去世,满打满活到了60岁。长年累月的重体力劳动,加上长期吸食黄烟叶,在过世前两年,就已经是整夜整夜地咳嗽。没能见上一面,于他于我都算是遗憾。
几位老人里,印象深一些的也就是外婆了(望江话里喊外公外婆“家(读ga)公”、“家婆”,反倒是女婿对岳父岳母的称呼为“外父”、“外母”,一个“家”、一个“外”,想想也很有趣),外婆在我初中时去世,七十八岁在当时的农村已经算是高寿。记忆里外婆是个勤快、利索、一点都不糊涂的老太太,头上戴着蓝头巾一尘不染,屋里屋外收拾的干干净净。还有记忆很小时候跟妈妈去外婆家,有时家里没人,问邻居说是捡稻子去了。几个七十多的老太太,烈日下,踩着小脚,弯着腰,在收割完的稻田里,一粒粒捡散落的稻子,现在想来是一幅无比辛酸甚至有些难以想象的画面。
不知道其他地方怎么样,我们这里的老人普遍将不给后辈添负担当做行事准则。小时候去到有些人家,会看到楼板上或者侧厅里放着棺材(直接称呼不雅,一般说“寿枋”),一放很可能就是好些年,小朋友看到都还是有些害怕。而这基本都是老人家早早给自己准备的,将身前身后事安排妥当被他们视作宗教般的信仰。
农村里那一代的老人,几乎是没有享过一天的福。
方言
讲到方言,望江话属怀岳片赣语(赣语九个方言片之一),主要就是分布在安庆、池州还有江西的部分区域,与皖北、合肥等地的方言差别挺大。记得有次在上海的餐馆吃饭,听邻桌讲话以为是望江过来的,一问原来是对面九江彭泽,语音语调几乎是一模一样。
方言的快速衰退是全国性现象了,连具备人口优势、经济优势的粤语、上海话这些大的方言语种都逃不脱,更别说区域性的小方言。回乡发现小朋友们不会讲方言,都是普通话,确实挺可惜,但趋势就是如此。
想来各种语言形成,本身也就是人群不断迁徙、交流、融合的产物,历史上从来都是一直在变,只是因为这些年城市化和信息化的进程是如此之快,快得让人有些不适应。
饮食
除了乡音,最能唤起故乡记忆的大概就是家乡味道了。望江人口味普遍重,重盐重辣重油,吃法上虽不够健康,但味道十足。食材上,水产品的种类也多,各类江鲜、湖鲜、河鲜,还有长在水边的菱角、水芹等,都鲜美异常,尤其“土虾子”,甚至成了望江的招牌。
“土虾子”,学名刺苦草,长在池塘、湖泊,冬季河床干涸时寻根茎挖食,形状像虾,是望江特有的美食之一,只能野外生长,产量很少。
另外望江人对于吃热菜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哪怕大夏天,也是好几个酒精炉同时招呼,吃的汗流浃背,也异常过瘾。习惯了之后,望江人到北方吃凉菜下酒,酒量普遍是要打个折扣的。
这些年县城各式餐馆也都开了很多,火锅、西式等菜式普遍维持不了多久,生意旺的还是本地口味的一些老馆子,好多开了二三十年的饭馆成了大家描述方位的地标。三五个老同学小聚,杂鱼锅、小青蛙、炒豆丝配上小酒,只剩下快活了。
书上讲,肠道菌群影响口味偏好,从小形成的饮食习惯培养了特定的肠道菌群环境。随着在外面待的时间久了,对各式口味的包容度也提升了,各种饮食也都吃得惯,但要是隔上一阵子,还是想来一顿家乡味道,或许又是肚子里那些菌群在作怪。
生活与消费
外出后曾和各地的同学详细对比过,关于以前我们这农村的生活条件,和城市、城郊的自然是没法比,不过在全国范围内的农村还算可以的,毕竟这里也是传统的鱼米之乡,生活水平的下限还算不错。
从地形上来看,我们夹在大别山脉和黄山山脉的中间,典型的丘陵地貌,除沿江部分圩区乡镇,整体的地形不太适合机械化耕作。
这次回乡,中秋时节,晚季稻差不多都收割了,本来也是棉花成熟的季节,但耗人力的作物已经很少有人种了。
这里多山,每个村都有自己的祖坟山,记得几年前第一次去到河南还有皖北的农村,看到墓地都在田地里还挺吃惊,想着要是像以往、过几年就抓阄重新分配土地,祖宗岂不是要睡到别家地里去。
现在农村的公路确实修的很好,每村每户全部连起来,可以一直不沾泥走着,连这种上山的路都修成了双车道,试了下某东自营甚至能实现次日达。
目前村子里还是会有不少老人种地,但看得出来,很多田地也就是稀稀拉拉象征性种些易于打理的作物,或者挑一些交通方便的田地种上。要知道,这里人均耕地面积很小,以前村里按人头分地,平均每口人摊下来才三四分地,一家总共也就两三亩,还是水田、旱地、菜地加起来,说人们像绣花一样地打理自家田地,一点都不为过。
多少年过去,土地的产出仍旧是持续的有限,抓不住产业,这里发展的上限始终被锁死。
从数字上看,目前的望江已经成了不折不扣的穷县,不光GDP总量在省内59个区县里排到了49位,人均GDP也排在40位,只有全省人均的6成(2022年安徽省人均GDP 7.36万元)。
作为最后一批摘帽的贫困县,望江的消费又着实不低,吃、住、玩都“不便宜”,也是经常给到外地人的第一印象。而能够支撑如此消费水平的唯一解释,也就在于外出人口了,大量的外出务工人群带回来了源源不断的消费力,所谓的“外面挣钱望江花”。
不便宜也体现在房价上,县城地段好的新房价格一度过万,一般的也普遍在七八千上下,与收入水平极不相称。除了普涨因素,以及前几年棚改安置的带动外,“学区房”成了另一支撑。县城中小学的入学挂钩学区,在外务工的家长们,稍有条件都会买套房将小孩送到县里读书,毕竟这里也算有着重视教育的传统。
教育
在外提起安庆,很多人脱口而出就是:“你们那的人,好像很会读书”。仔细琢磨这句话,对也不对。安庆本身也大,尤其算上曾经归属安庆大区的铜陵和部分池州地区,但也不是每个县区都似桐城那么“文风”在外,没法一概而论。要我粗线条地来分析的话,这里从古以来不算闭塞之地,却一直也没经商的传统,更是没有什么能够得天独厚吃老本的自然资源,要找出路,还是钻到书本、考学里的多一些。
说到对教育的重视程度,早些年可能大部分家庭都能达到这样一种状态:多鼓励谈不上,但只要你想读,还是会供着读下去的,尤其是家里的男孩。即便在农村,完全因为贫困原因辍学的不多。当然不能以现在的条件和眼光去看,在以前已经是不容易,我们家这几代也算是笃信知识改变命运,并因此受益。
我的曾祖父在没有片瓦遮身的情况下能够让祖父读几年私塾,想来也有些不可思议。于是能读、会写、还能把算盘打的很溜的祖父已经算得上那个年代村里的文化人,尽管这并没有让他自身的生活得到多大改善,但他把只有读书才有出路的观念往下传承了下来。
六七十年代的农村,普遍穷,影响家里光景的,无非是适龄劳动力的多寡、以及是否有负累,父亲兄弟姊妹长到成年的有四个,大伯自小身体不好,加上还有曾祖母要赡养,这种境况下我父亲和二伯都坚持读完了高中。二伯在村里当了两年民办教师后参军,父亲复读两年没能考上大学,无奈作罢,后面通过招干的机会考到乡里、再到县里,算是都跳出了农门。
而村里正儿八经有第一个大学生已经是九十年代中的事情了,依稀记得当时在村里稻场上放电影,很是闹热(望江话习惯把“热闹”倒过来读成“闹热”,后来发现四川话也是这个叫法)。
到我这辈,当然是可以心无旁骛地读书,但学习条件多好怕是也谈不上。我在村里的小学读了两年半,印象很深的是学校设三个年级,但只有两个老师,两间教室。一年级一间、二年级和三年级共用一间教室,老师给二年级上课,三年级自习,三年级上课,二年级自习,会不会相互混着听讲已经不记得了。因为总是有很多莫名其妙各种原因继续在一年级留级的学生,所以这两间教室的人数每年倒都能保持动态平衡。课程方面,语文课和数学课交替进行,当然劳动课可能也是有的,当校长家地里棉花白了的时候。
玩笑归玩笑,但那种环境下的教学竟然是有着一种朴素的认真在里面。都是乡里乡亲,老师也不太会对哪家孩子完全不管,那些年每位家长把小孩送到学校,给老师的嘱咐里必定会有这么一句:“老师,一定帮我好好管,不听话就当自己家伢一样打”。原来越打越是自己家小孩,于是老师们打的那是一个肆无忌惮,学生们喊的那叫一个鬼哭狼嚎…
村里的启蒙小学,早已废弃找不见踪迹,这些年农村小学的撤并越来越普遍,看县教育局网站,目前全县只有村小62所,已经比以前少掉许多。稍微有些条件的,都把小孩转到了县城读书,带火了县城“学区房”概念。
小学三年级从村里转到乡里,初中三年级又从乡里转到县里,印象中都是从班上20名左右起步,好在那会的教学也都不超出课本范围,不同层级的教学质量有差,但没有“代差”,基本半个学期左右差不多又追到了前面。
还有就是我们那里以前普遍读书都比较早,像我当时在乡下因为没有幼儿园,小学也没有什么入学年龄限制,早早就送到学校了。且到了大学才发现,原来只有我们那里小学是读五年。再之后碰到读书毕业早的,不用问基本知道要么安徽要么江西的。
小学三年级到初三,住在乡政府的家属院,说是家属院,也就是办公楼后面的一排平房。回想起来,这几年算得上是最为放肆与轻快的一段时光,院子里有好几个年龄相仿的玩伴,五六个10来岁且放养的男孩在一起,翻墙爬树、抓鱼摸虾都只是日常,还有太多做过的坏事都不忍记录下来……
再回到小时候成长和玩耍的地方,第一感觉是“小”,记忆里明明很长的路、很陡的坡、很宽的池塘,怎么都这么小。还有伴随着蝉鸣和烈日,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的夏天。
时间再拉回到80年代初,那时候连外出打工的概念都还没有,能想象到我父亲因高考落榜而重新站回庄稼地里时的那份绝望。但恐怕也更想不到的是,后面迎接他们的,竟是历史上颇为昂扬向上的四十年。
而这一届年轻人所要面对的又是决然不同的“困境”,哪怕高中母校的本科达线率已经无限靠近100%、重点大学录取率超90%,他们面前的出路反倒还越来越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困惑,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迷茫,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吃的苦,说的还真是没错。
5%的机会与100%的需求,是教育所永远无法解决的矛盾,大多数人都还是要继续艰难地找寻出路。
出路——一个县城的人口样本
望江是典型的人口流出大县,按照七普的数据,望江县2020年的全县常住人口46.24万人(相比2010年六普减少6.4万人),而同期户籍人口约65万人。非官方统计,近19万的外出人口里,在上海务工的有6万多人,占到三分之一,其余主要也是在长三角发达地市。这两年经济下行,尤其是建筑相关行业不景气,加上大学毕业生就业难,直观感觉是回乡的人更多了。
在劳动人口中,根据第四次全国经济普查结果,全县第二产业和第三产业法人单位从业人员78160人,个体经营户从业人员68854人。法人单位从业人员里,简单扒一扒细分:学校教职工4696人、医护3800余人、机关单位和社会组织5800余人、电力/热力/燃气/金融等垄断行业超过2000人,粗略加总一下,所谓端“铁饭碗”的占到2万以上,剩下的市场化行业就业人员集中在制造业、批发零售、房地产行业。
简而言之,26万适龄劳动人口中,大概1万多是吃财政饭的“单位人员”,近7万个体商户以夫妻店谋生,6万人在纺织、建筑等各类厂里打工,剩下的差不多就是务农和无业状态。
事实上,小地方的就业及生存状态是极其二元的,过得相对岁月静好、“广场舞+麻将”的一般还是单位家庭或者单位退休的,而在农村像我的姑父、舅舅们,六十多岁还在外面做工,大概就是要到干不动的年岁才会停下来。
对于中西部的县域经济,个人一直是不太看好的。全球化分工下,沿海区域的整体地理优势还是会长期存在。内地的小城市即便是利用比较优势抓住了一两个产业,但对就业的吸纳还是有限,大量的就业尤其是中高端就业还是要依托于服务业去消化,而大规模、多样化的服务业必然围绕中心城市、城市群。
以望江为例,这几年童装产业发展得不错,每天有30万件的快递发往全国各地,其中95%以上是童装。申洲针织已经是全省服装行业最大的生产企业,工人超过1万人。但即便是一个如此劳动密集型的产业,能带动的上下游就业也不过几万人。而且要知道的是,95后的年轻人,可是宁愿在家里花几年时间备考公务员,也是不愿意进厂的。
我们一直追求区域经济的平衡,但不管是大国还是小国,都无法做到绝对平衡,大国尤其更不可能,横向对比来看,是不是过于强调总量的平衡,而忽视了人均的平衡。
让人帮忙做了两张图,对比起来还是挺明显的,中美各省(州)由于体量、发展程度的差异,GDP总量都是有不小差距,美国各州的差异尤其明显。
但体现在人均方面则大有不同,除开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不可比,类似北京一环内单独计算)外,其他各州人均GDP的方差不大,最富的州相比最穷的州也不超过1.5倍,但北京上海相比贵州甘肃有接近4倍了。
可以想象,城市化和人口流动才能够使得加州的码农、德州的农场主、夏威夷的岛民、甚至阿拉斯加的爱斯基摩人有着相近的人均产出。
近些年,抢人、招商一直是地方的头等大事,能招来固然好,但如果换一种思路,将人更好地“送出去”呢?有限的资源投入到基础教育、职业技能教育、医疗保障上,让本地人更好地融入到城市化进程呢?
事实上不乏关于欠发达地区、人口流出地区做减量规划,将有限的财力和转移支付资金从投资于工业园、新城、不必要的基建等这些不动产转向投资于人的呼吁,很多政策建议也非常中肯。
当然,在经济总量作为地方官员首要KPI、几年一届任期的考核节奏下,想要短时间扭转不太现实,但好在经济社会发展有其普遍规律和固有趋势,未来大概率还是会朝着这个方向,望江在外的19万务工人员,如果他们的子女、家属能够持续不断地融入到城市里面,同时还会有一两代人持续往上海、往合肥、往长三角珠三角和大城市群走去,留下来的人、回来的人享受到更多的人均投入,生活水平上反而向大城市去拉近。
这也意味着,还是会有更多人的故乡,不断变成他乡。
这两年爸妈回老家重新盖了房子,花费其实也不小。从投资的角度,当然是一笔毫无价值的投资,唯一剩的怕是只有情感价值了,不留下一点东西,好像和这个祖祖辈辈生长的地方就完全断了连接,没了瓜葛。但这种连接总是有期限的,再到我们的下一代,曾祖辈在这个村子里流离颠沛、艰难安家的过往会变得像故事传说一样遥远,对这片土地,他们不会、也不应该还留有这样的情感羁绊。
记不清多少年没在老家过夜了,十一住的这几天,伴着蛙声入睡、听着鸟鸣晨起,每天提着鱼竿走几步就到水塘,比我爸更为适应和享受退休生活。
上大学之前,几乎没有离开过望江,而外出后,回家则越来越少。到今年,在家和在外的年头正好是一半一半,再往后的每一年,怕是故乡都会越来越远。
谨以此文,纪念终将远去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