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太平湖·1995
太平湖:
再见你时,你已不叫陈村水库了。那是你的前身,我亲眼见过的。七五年那会儿,你是我的近邻——距陵阳的曹湾不过二十来里。广阳公社治所也在那儿,房子依丘岗而建,街景简陋、粗糙,缺乏陵阳镇的古朴、幽深。集镇南端有个百余米长的坑坑洼洼的巨大陡坡,以七十度斜角直插水库。广阳同学吴礼平告诉我,这儿有轮渡。然而轮渡口周遭相当荒芜,水波鬃刷般一轮轮冲向丘陵的断面,未入水的部分裸露出赭黄的砾岩和卵石。
有一回,堂兄和我骑“金鹿”牌山地车去广阳,讲好去时他带我,返回我带他。车是父亲找关系新买的,特别适合山地,前轮为“手刹”,后轮为“脚刹”。然而考验说来就来:“金鹿”下大陡坡时颠得厉害,如同非洲草原之角马狂奔而下。堂兄慌了神,手忙脚乱刹不住车子,在离水库不到十米处龙头一歪,悲壮地“呵”了一声,连人带车倒下去。我在车后座一屁股歪倒。好险呵!差点冲进水库!堂兄双掌擦伤,裤管也破了,膝盖有锉痕。他瘫坐在地,骂道:该死!忘了踩脚刹。我也有类似经历,只是没堂兄这么“惨”。我自问:手刹更可靠,这种小改良有何意思呢?再看泛着灰光的陡坡如同巨幅标语冲天而下,而水库近在咫尺,寓言般地倒影着茫茫尘界。那时候,我感觉它不似水库,倒接近世界的另一边境——冲下去,你不成鱼,便成水鬼。天近黄昏,阗寂无人。余晖将不远处赤裸的山岩映紫,天气闷热如毛豆腐发酵的屉笼。一只白鹳缓缓搧动双翅,看不清它在缝合水天还是在划破苍茫。车龙头严重变形,像歪脖的小毛驴。堂兄以十二分恐惧看着它。我用双腿夹住车龙头,费好大劲才把它扳正。堂兄说有个本家在水库搞渔业,于是推着“金鹿”沿街打听,所问者皆摇头不知。
然而有一天,本家主动找上门,送来好多鲫鱼、青混。他中等个子,三十来岁,上穿泛白的旧军装,面色酡红,双眸很亮,嘴有点瘪。父亲说本家辈份高,你得喊小爹爹。本家来自无为县三官殿,是鱼师,操一口浓重的巢湖腔。他说,水库七零年建成,淹掉好多村庄,山里人不懂养鱼,我挑一担鱼苗就过来了。父亲问他水土服不服。本家笑道,不服又怎样?总不能跟鱼比吧,鱼苗放到哪都长,鱼没有异乡感。我好奇地问:你是鱼师不是鱼,怎知鱼没有异乡感?
陈村水库的鱼固然好吃,总有一股泥味,烟尘味。这也许与被淹的村庄有关,鱼们在古旧的门牖间游进游出,像轮回的燕子在梁上飞起飞落。它们真的没有异乡感吗,抑或人们感知不到它的异乡感?
太平湖:八四年去黄山途中再见你。你如此浩大,澹荡,渊深,像歙砚里的浓墨看不透。嗨,这不是陈村水库吗?过轮渡时我脱口叫道。同事甚觉奇怪。轮渡犁开那粼粼的翡翠,伸手触及处发出噗噗啾啾的响声,指缝被水波刮擦仍有那么点粗砺感,不可测感。然而,有关湖的描述与水库的记忆还是发生了龃龉和对抗。它们不像同一体,倒接近两种事物,类似连体婴儿慢慢长大了,背部却粘在一起,永远看不见彼此。
七六年春,村里女知青崔某约我去广阳踏青。崔告诉我,她外婆家在广阳城。我说你可以顺路去看外婆了。过济阳镇后,山势愈来愈陡,光景也愈来愈深幽。河道掩映在荆丛、茅草中,清流潺潺,动的草鹭和静的圆石,苍郁的柏和银薄的蝶,无不显现着清奇、本然的美。那峻岭、丘壑皆青透,层层叠叠、深深浅浅地铺过来,定睛再看那四围碧岫中跃出一团嫣红,偌大山境瞬间被点燃。映山红并非皆红,还有明黄,淡紫,雪青,粉白,似有意与单色时代作对。我们一路走一路采,并不觉着累。崔说小时候去外婆家,过永济桥,进城门洞后穿一条街,向右拐进深巷向南再走几十米就到了。城内有文庙、五猖庙、城隍庙,还有古塔、苏家祠、邵氏宗祠和八面佛,真好玩。外婆家门前有棵桂花树,三个小伢都箍不住,金秋时节桂花如雨,整条街都闻到桂花香。我纳闷:广阳来过多次,哪有文庙、五猖庙呵,城隍庙听都没听说过。崔面露不悦,说,少见多怪哟,以为我骗你?我盯着她的眼睛,感觉那里面藏着秘密。崔喃喃道,广阳划归青阳就好了,我真想下放在那儿。
广阳到了,我提出到文庙去看看。崔不吱声,走到大陡坡前,指着苍穹下的浩浩大水说,在那儿,瞧见了吗?
到底在哪儿?我有点懵。
就是那儿嘛!她将手中的映山红一枝一枝扔到水中。
我电击般反应过来。水库建成后淹掉不少村庄,还包括广阳老城?我们走下陡坡,一直走到水边。天空青蓝,水波澹荡。一尾翻肚的鱼在岸边浮沉,像是活的。我试图拿树枝捞它,但没有成功。崔呆望着,直到花枝在水波中慢慢漂远、淹灭……
七八年离开皖南前我多次去广阳。我问吴礼平水库下有古城吗?他摇头说不知道。六年后从湖上过渡又问水手,他望着白茫茫的水面狡黠地笑:没听说过呵,你问湖里的鱼吧。
也许只能问湖里的鱼了。陈村水库的鱼来自异乡,从前的事它们知道吗?本家失去联系多年,不知他还在不在库区。当年他送来的鱼活蹦乱跳,在水缸里难以过夜。母亲说鱼记得自个的家。我对此将信将疑。难道鱼们也有记忆?崔告诉我外婆家就埋在水库中。她记得门口有两棵桂花树,小时候去外婆家正闹饥荒,大人们吃豆饼、喝麦麸粥,省下来山芋糊给她吃。豆饼吃多了,肚子胀得难受。可怜二舅吃豆饼腹胀而死。外公跺着脚说,天哪,豆饼没泡开咋能炒着吃!豆饼经压制又干又硬,不泡开的话,入胃就会猛烈膨胀,吃多必死呵。
读过一则有关但丁的逸闻:有一次他出席威尼斯执政官举行的宴会,面前的盘子里仅有几条很小的煎鱼。他拿起小鱼凑近耳朵听,一条条地听。执政官奇怪,问他干什么。但丁大声说道:几年前一位朋友死了然后海葬,挨个问小鱼儿,看它们知不知道遗体埋入海底。执政官追问小鱼说了些什么。但丁说:小鱼儿说,我们还很小,不知道过去的事,向同桌的大鱼打听吧。执政官听后哈哈大笑,吩咐酒侍给但丁端来一条大煎鱼。
湖水浩渺,碧澈,诡秘,仿佛一座巨型水墓。后来查地方史料获悉:广阳城始建于汉武帝元封二年(前109年),原名陵阳,东晋时为避晋成帝皇后名讳而更名“广阳”。延至乾隆二十九年,其城池高一丈六尺,厚三尺,周长三里多,民国时城区面积近一平方公里。作为县治,其历史已绵延2061年。旧志如此形容:“山屏耸秀,水带回澜,林木辉映,舟车络绎,扼险守要,固当一方之保。”两千年之广阳城成了太虚水国。这类似一个哲人向我描述的梦境:“我在沙土中挖掘时,一座教堂的尖顶突然裸露出来”!
广阳城成了最确定也最虚幻的不可逆的水下逝物。当年崔是距我最近的亲历者和见证者。她在广阳桥上看过风景,在鹅卵石铺的护坡上玩过,在五猖庙和城隍庙拜过神像,在桂花树下打过秋千。足见那时候它仍是它,至少喊一嗓子,城墙缝里仍会激起鸽哨般的细碎回声。至于有关崔的绯闻,一度传得沸沸扬扬,人们打鸡血似的兴奋,咬耳朵,咽口水,戳着,嚼着。有一天崔对我说,高中时爱过一个男生,为他付出了身体。如此坦言让我暗自震惊。而她的爱和春梦仍写在脸上,写在泪眸里,也播撒在一九七五年初夏的流言里。显然,另一座城也没入水中。那庞大灰黄的蔑视和冷漠,惊涛般地反转过来,若干年后让我深陷罪感和耻感。
太平湖:我一直忘不了“陈村水库”!当游人如织如幻,谁还记得水底的外婆桥、古戏台和桂花树?谁还记得草民们目击家园慢慢淹没抹一把泪背井离乡?谁还记得那个悲伤农妇投入你的怀抱像一块石头?本家再也没见过。他挑着鱼苗桶也许又到了新的库区。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鱼们可以随意被驱赶、魅惑乃至药杀。它们没有异乡感,也不会表达愤怒。
写这封信时,我经历了第一次婚变,呆在巨河北岸的一间低矮而破败的平房里,听雨声嘀嗒,仿佛回到了从前。哦哦,我真不想告诉你:河的堤岸正被掏空,玉米和大豆在转基因,而电鸬鹚击伤了最后一只白鳍豚。
当然,虚无中总有一些东西不凋零,反而愈加峻茂。旧年泼水难收——它终究要集成一根鞭子,将弃物像陀螺一样抽给你看,让你也痛。
还是听听鱼们怎么说吧。
致清明·2000
清明:
两千年了,你降临巨河两岸时往往烟雨如晦、天色沙黄,箬竹和鹃鸟在丘峦间一哑一鸣。你不过是疏通阴阳的一隙虫孔,一面透光铜镜。春四月,当爆竹炸响、纸灰飞扬,我们其实并不在青石碑后,不在黄土中,也不在高陵地宫内。我们一直奔湍在巨河的苍波里——凋世之际已化作这无尽西奔的苍黄流波:逝者如斯夫!一百年前,大胡子的美国诗人惠特曼已作如下描述:“倒下的战士一如沉下去的海浪,他们是奔腾不息的海洋的一部分。”何谓逝者?无物无我,无贵无贱,无富无贫,无高无势,万类归一,几经沤烂、分解,仍复归这无边无际、无形无状的鸿濛之水。
哦哦,我等不过是浮沤,浪沫,旧朝落红,碎萍,破灭后又层出的若干气泡。
光线愈加幽暗了。在山道间,圩堤上,手携纸标和祭品的灰暗身影行走匆匆。哦那个撑着油纸伞的杏花村少妇有点面熟,她提着装满花束、冥币和金晃晃元宝的竹篮,恍若此间的一尾白鲟;其旁跟着一紫衣伢子,头戴柳圈,手舞一只蝴蝶筝,又似此间的一条薄花鳅。“小哥哥(音“锅”)嗳,带快点哟,爷爷在北方筑长城时累毙,爹修皇陵死不见尸。”哦马王堆近了,青烟四起了,土岗上麦苗青郁,乌鸦盘旋若磁铁,未亡人披麻戴黑,形似陈年棉秸。世间总把逝者视为“过去时”,却不曾打量巨河里一涡一涡的流波——冲撞、叠涌是交谈,回旋、跌宕是哼小调。别以为我们消失了,不在了,便需要通过你为之超度、招魂。这其实源自一种古老的误解。倘无敬生瞻老之心,亦无一点自省、忏悔之意,一个劲地朝碑石猛磕,头破了,血流了,得了破伤风咋办哩?
况且。况且我们已从六合空间“降维”进入巨河,每年都要涨几次潮呵,又化作霜露以及梅雨抚摸干燥的旷原。再看那秦朝、汉朝已化作尘土,在一座座荒圯的宫殿,黄鼠鸣窜,无主的燕子呢喃着五行闭合的圆。不断重复的悲剧和喜剧呀,英雄穷途,小人得势,戏子张狂,不断轮回的诡谲命运仍在陆续上演。在孤注一掷的日落时分,我们举起一头濒临灭绝的白鱀豚,设法让它跃得更高些,更凄艳些,然后慢慢滑坠下去,陷入渊谷和忘川。至于胭脂鱼,银鲥,江豚,淞江鲈……,不忍一一说出。此间并不欢迎它们加入奔淌的“逝者”!
我和我们流过去了。不是灰驹过隙,不是飞矢不动,不是牛郎过桥,倒近于惶恐滩头的白鲑,零丁洋里的河豚,然后化作弱水三千。
比如我,可能是南唐那位末代君主。我写的那些词被后世奉为圭臬,其实不过是以泪洗面的悲情延续,更近于水银泻地千里,然后再度灌回我的每一根血管。不敢湎想最后的金陵之夜,刀箭交鸣,乱马狂嘶。在肉色、金镀的日子崩溃后,剩下的只是锁链、蔑视和羞辱。“我的脚踩上了寻找着我的长矛的阴影。我死亡的嘲弄,骑兵,鬃毛,一匹匹战马,收紧了我的包围圈……”晚我一千年的南美洲诗人博尔赫斯竟如此逼真地描述了我的命运!在乌暗得失去名字的巨河渡口,我和皇族像牲口一样被押解到汴京。
我是谁?是丰额骈齿的南唐皇君,还是引颈待决的囚徒?是一目双瞳的江南国主,还是受尽凌辱的违命侯?下弦月之夜,我抖动手腕用颤笔写下:“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墨迹虬曲,大字如截竹,小字如聚钉,可是我真的跌落到人间了吗?大宋的人间有“人”吗?我做过南唐的人君,可我做过几回“人”?倘非“人”,死后做“鬼”怕有些危机的,也领受不了这份香火呀。借着烛光,我审看金错刀体反倒更像人,更像一个个风骨嶙峋的“倔强丈夫”!写下这些词句,吾深知本囚连涸辙之鲋也不如。
“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先是蹂躏小周后辱杀我,接着以牵机药鸩杀——那马钱子性寒味苦,令饮者全身抽搐,头与足相接而毙,状似牵机。然而葬于洛阳北邙山的,不是我。一江渔火若白芷,见证我的臭皮囊化作了草萤……。宋太宗那个臭狗屎也接踵而来,作为农家肥也加入“逝者”阵列。
长夜。漫漫长夜会发现我在金陵的一个荒凉河湾逗留、张望。我生性懦弱,搞出的浪花很小,响声也小,低得像洞箫。我的南唐故城呵,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玉栏我拍不到,却把金陵宫阙的一块雕砖拍湿了。
清明呀,吹了两千年的巨河之风仍在吹着,吹向土岗尽头的一座废窑洞,那儿除了草还是草,一只倾倒的破陶罐,里面的水像瞳孔,凝望河边土屋的篱笆上吊着的几只干丝瓜儿。何谓逝者?无荣无辱,无名无实,无春无秋,无彼无此,万源归一,几经蒸腾、冷凝,最终复归这无边无际、无形无状的混沌之水。
比如我,也可能是晚清安庆那个民间小女子胡娴静,因排行在七,胡玉美族人呼我“胡七姑”。我深爱的未婚夫孙本佑功名心切,读书用力过猛,猝然呕血而亡,我悲伤至极,决意以死相随,吞乌金自尽!然小女子绝非“殉节”!杜丽娘死而复生,与柳梦梅缔结死生无间的好姻缘,是天意昭昭,更是自由抉择。然而我的灵堂挂满了“贞孝可风”“百世贞洁”“千秋烈女”的挽匾,在菱湖北岸建“胡七姑祠”,还惊动慈禧御赐“胡氏节孝坊”。小女子哪消受得起这等风光呵,折杀也!然百年豹变,不变的是所有的祭祀,不过是把我的爱情第N次杀死,连同我的抗争!小女子真的怕了。哪里去找杜丽娘呵?哦哦西江边的大观亭上,诸多响器响起来了:“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何必……,何必问君愁?那只蝴蝶筝已脱手而去,飘曳在“一江春水向东流”之上的云边、月边。
不再絮叨了。逝者不是死者,而是另一种在者:被巨河平等、宽大地接纳在怀,作为不可否定的世界的一部分,仿佛童年歌谣,以及星空长出豆芽的旋律。“伢子嗳,地上长河么人开呀,月里梭桐么人栽呀?呀子咿子呀,什么人天河把渡摆?什么精灵下凡过河来呀?呀子咿子呀。”
不必问杜刺史,亦不必问那牧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