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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0月13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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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天鸿的散文

重返故乡

重返故乡意味着已失去了故乡。重返,是一次寻找,但我不知道能在哪儿找到它。

一踏上返乡的行程,一场雨就下下来了。雨不大,但很有耐心,一直下着,把我看见的一切都打湿了,打湿了之后也仍将它们笼罩在雨声中。三天了,三天仍然还是一场雨,并且没有结束的意思。

也许,重返故乡本身就是一场雨,从开始到结束,这雨都一直在我心中下着,抚摸着我遇到的一切似是而非的物体,以及那无形的空气。我甚至猜想追随着我的这场雨,虽然下在我重返故乡的旅程的每一个地点,但在我经过之后,那些地方就已一一晴朗了。晚上,注意了一下电视台的天气预报,那些地方果然无雨。这个令人惊讶的巧合,让我长久地沉默。

现在,我坐在雨中,坐在自己的雨里。是的,这是我自己的雨,只有在这样没有点灯,没有月光的夜雨中,我才能多多少少地感受到我的故乡的气息。

故乡是水乡,曾经到处都是水,人,只在一小块一小块的小洲上居住。我离开以后,水也走了,但它是被赶走:一道又一道圩堤从水中出现,围拢,昔日盛产鱼虾的地方生长起了一茬又一茬的庄稼。是这连日的雨,使“人无论朝向哪个方向,呼吸的似乎都是水,空气终于能喝了”——这是伽达默尔的句子。

伽达默尔重返并非他故乡的阿尔及尔的蒂巴萨时,从那些认得出却叫不出的人的脸上看出了自己的年龄,因为他知道他们跟他一起年轻过,而现在已不再年轻了。我也这样认出了自己的年龄,从我儿时伙伴的脸上,但我知道我比他们显得要年轻一些,这不仅仅在于离开乡村多年的我比他们要少一些直接的风吹日晒,还在于我离那种苦于生存的体力生活要稍远一些,而能够保持一点心灵的空间。

我试图与他们交谈,但儿时的伙伴,一个也不能从他们身上找回了,他们热情却又明显客气地有问必答,那回答,简短甚至敷衍。我与他们中间,有了一道数十年不同生活经历形成的鸿沟。

我终于放弃了想从他们那儿找回过去的努力。

我叫得出他们的名字,但他们已经不是他们了,同样,我也不再是曾经的那个我了。

我漫无目的地在这个曾经是我的故乡的村庄,和村庄外的土地上走着。我在寻找什么?雨落在伞上,油菜花噙着泪珠立在雨地里。它为什么哭泣?想起了那个曾在它们之中乱钻,头上沾满花粉的小男孩吗?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眼前的它们不过是去年冬天才出生的,而且,我注意到连这块地的面积和形状都已改变了,它几乎有三分之一的地盘让给了几幢看起来还比较新的瓦房,地的另一头,被挖成了几口鱼塘。那些土被运到哪儿去了呢?我四处望了望,没能发现。

我感到困惑。连土都可以这样无影无踪地消失掉了?

我离开故乡时已是青年。但我并没有在这儿留下我的初恋。在习惯早婚的乡村,那时的我被视为一个不可理解的怪人。

我对我自己也不理解。任何人对自己都不理解。

其实,故乡并没有给我留下多少美好的记忆。在阶级斗争的弦一直绷得很紧的那些岁月里,出身于一个富农家庭的的我虽然还只是个孩子,仍然不能逃过种种歧视,这种歧视甚至公然剥夺了我读书的权利——小学的造反兵团司令把我从课堂上赶回了家,使我成为一个连小学也没能读完的半文盲。而每一个应该是儿童玩乐的夜晚,我只能一个人守在家里,想象着与我“划清界限”的小伙伴们在玩什么游戏……

但我仍留恋故乡,我留恋、寻找的,是“故乡”这两个字吗?是一个本就虚幻的影子吗?一想到这儿,我就不愿再想下去了,我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我坚持认为并且希望自己相信,我留恋并寻找的,是一个具体的在一个确定的地点存在着的故乡。我只不过是尚未找到它而已。

但是,当你寻找一个东西时,那东西必定是已经失去了。重返,在本质上是不可能的。

我所能找到的,只是在曾经是故乡的这方大地上的天空中的雨。在这雨中,我有了我仿佛正在出生,正在进入我的生命的感觉。

群山汹涌

群山汹涌!它们不停地起伏奔驰,仿佛有急事,依据它们而非人类的法则。

它们要去哪里?不知道。地球只是一个意外的存在,我们,万物,和这些山,都意外地出现在这个本就意外的地球上,努力使一切都有原因,都符合我们找出的秩序。瞧,汹涌的群山也懂得这些,它们没有离开地面,汹涌中的它们也仍然保持队形。

但同样是山,南方的山和北方的山很不一样。

——这当然是废话。

山和平原是根本不同的。

这当然更是一句废话。

但这两句废话由一个南方人,并且是在比平原还低的地方长大,劳作多年的人说出,它就是真理。

这个人就是我。我生命中最初的二十三年,是在被围垦的湖底,和仍然在荡漾的河水湖水上度过,它们,都比平原低得多。而那些湖的一侧是长江,另一侧是绵延的低矮的丘陵。丘陵是一种介于山和平原之间的东西,那时还没有见过山的我,也没有把它们看成是山。

那时小小的我,对山充满了好奇和憧憬。甚至对石头也是这样,偶尔看到一块石头,就像看到了神奇之物,不明白在泥土之外,怎么还会有这样坚硬,不会被水融化的东西。

第一次看见并且登上山,是十五岁时在桐城。一连串的山起伏如波浪,汹涌奔驰,让我兴奋而惊讶——我想弄清楚通它们是朝哪个方向涌去,但始终没能弄清,因为有两个相反的方向,而且都是你朝哪一个方向看,它们就朝哪一个方向奔涌。我选择了最高的一座山,有路偏偏不走,非要从没路的地方爬上去。在必须手脚并用的地方,第一次登山的我,手抠在石头上也有很愉快的感觉。

其实那是一座不怎么高的小山,记得名字是“莲花山”。它像莲花吗?根本不像。仅仅是给它这么一个名字的人,觉得它和莲花在形式上相似吧。从这个名字一直被使用来看,这错误从未被反驳——在这世界上,有许多这样的错误因为不需要反驳,而像真理一样被广泛接受。

后来,我陆续见过并且攀登过许多南方北方的山。南方的山草木繁茂,清秀妩媚。石头就像本质一样深藏不露。少数这儿那儿也露出石头的,也多有植物生长点缀,最著名的,当是黄山的“梦笔生花”,峭石顶端居然有松树生长!完全不生长任何植物的石壁、峰崖,也生长云雾,云滋雾润,湿漉漉的,让人觉得它随时会长出什么来,而且不论长出什么都不会让人感到意外。

我喜欢在这样的山里行走。甚至乘客车从这样的山里经过,也是愉快的。尤其是春天,山下全部是金黄的油菜花,半山以下是油菜花的金黄和树木的翠绿参差交错的色块,我怎么看也看不厌,被这单调色彩中的丰富深深吸引。如果还有断续的蒙蒙细雨,是在断续细雨和连绵油菜花不竭的纠缠与奔驰中穿行,我更会感到自己已经无偿地得到了整个春天——

这些简单而又代表一切的事物的涌现与纠缠,粉碎了所有粗野的欲望,记忆也被粉碎了,因此产生了空白,甚至是空缺。必须重新面对和寻找的一切,就像某个无人的深谷里,一块偶然被看见,周围都是油菜花、映山红和树木,但一直独自被冷冽溪水冲击的石头……

南方的山都是生命洋溢的山,可以居住。最深的深山里,也会遇到人家,或者寺庙,即使没有人家或寺庙之处,也能被蒸腾的禅意包围、浸润,与草木,与鸣禽,与渗出水来的岩石一同坐忘,虽然就像那无偿得到的春天,经历它要付出生命的分分秒秒,但惆怅和疼痛都是以后的事情。

北方,尤其是西北的山就大不一样了。祁连山、昆仑山,都只在它自己寸草不生的沉默中奔驰,在一无所有,甚至连云和雨都极其稀少的天空下,裸露着自己的一切,年复一年地承受着烈日和暴雪的打击。它们不供登攀,当然也不在游览的群山之列。那是只有它们才能存在之地。除了它们,没有什么,包括人,敢在那儿居住、生存。这让见惯了南方青山的我,极受震撼。

祁连山下是浩茫的戈壁,昆仑山下是高原。人一般仅仅是从戈壁或高原上经过,仰望一下它们,或者在有公路处,乘车穿过它们的一部分。我曾经乘车沿祁连山旅行数日,也曾乘车沿昆仑山脉奔驰几天,在我的感觉里,这两个山脉在这一点上是相同的:山下,大路尽头必定是小路和夜,里面隐藏着说不上是越来越低还是越来越高的天空。如果走上小路,很快就会发现小路四散,弯曲。辐射。更远处必定是群山,黛青,苍红,而最高处必定是积雪,没有季节的雪,风不断逼近,不断溃退,没有结束之时……那些雪的作用是什么?保持河流不死?使天空和大地,大地上生存的所有生灵的目光不变得黯淡?或许是,也或许不是——它们并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河流还有人,还有其他生灵。

很少的小路中,有一些早已荒废了,在有河流经过之处,稀疏野草如果远望倒也还可以说得上是弥漫,但荒无人烟之处的接天野草即使碧绿,展现的也是无边苍茫风吹草低——天苍苍野茫茫的古老的歌谣,仅仅被从遥远处路过的某个人想起。

在这样几百里很难遇到一个人的戈壁或高原,人就像一种最高的虚构,在真实和虚构之间活着,找不到也没有相反的法则。

我没有踏上过祁连山,只从青海格尔木进入过昆仑山。海拔四五千米的昆仑山,对每一个进入它的人都是生命的一种考验。但说来也奇怪,一直居住在海拔只有几米十几米处的我和同伴们,上昆仑山没有明显不适,送我们的司机下山后和我说,他最害怕上昆仑山。每次才到昆仑山标志那儿,他就已经头痛得厉害,喘不过气来了。昆仑山的标志在高原上,还没上山呢。我惊讶:要是他在山上这么说,肯定把我们都吓住了,因为山上公路常常是在悬崖峭壁的边缘上。我以为他是内地人,一问,才知道他居然是地道的西宁土著。西宁的海拔也已经有两千米了。一方水土居然不养一方人,这是普遍中的特殊?

但即使是不能让草和树生长,不让人和动物长期生存的祁连山、昆仑山,也仍然是风景,不过是和南方青山性质相反的风景罢了——南方青山让人感到生机勃勃,它们则告诉人什么是雄伟,以及生存的艰难甚至残酷。

登过许多山,见过更多的山之后,我对山仍然持有不衰的兴趣。人都是这样吧,不然怎么世界多名山,却没有名平原之说?多名山却没有名平原的原因或者奥秘,我想就是只有山是一次只允许你看一小点,最多是一部分,并且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我曾经写道:

“当我登上那不高的山顶,一个在未登上山顶时看不见的世界,不分先后地同时在我眼前展开。

它是有限的。

我又登上了一座山的山顶,虽然这座山比刚才的那座要低一些,但我仍然看到了一个刚才没有看见的世界。

它仍然是有限的。

如果我爬上一座更高的山呢?如果我登上最高的峰巅呢?情形仍然不会改变,每次我看见的,仍然是一个或大或小但总是有限的世界。

无限的世界,是一次一次地展现给我们看的。

它允许我们看的,总是有限。只有极少数人才获得这样的允许:从提供的有限中看见了无限。

是的。我仍然这样认为,没有可以一下就能全部看到的无限。即:没有可以直接目睹的无限。

与无限相似的是本质。本质没有外面,它总是在里面,不可以直接目睹。而且,我认为人类需要并且赖以存在和生存的那个无名无状的本质总是在低处,所以,在某一个拂晓我曾经看到,在夜色中突然显现的群山,就像是重新在地底升起,夜晚正变成白色。这让我想到,如果此时有人走上最高的山峰,他将会同群山一起,向远方依然是黑色的大地,那总是最低处的本质倾斜——是的,想想在海边常常可以看到的情景吧:群山冲进了大海!而远离大海的群山,虽然它们一直在原地,但它们一直在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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