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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恬澹中不断步入澄明辽远之境

——评沈天鸿的诗《秋水》

□ 作者 胡望江

《秋水》

我总说:秋水在远方

总是忘了

这句话就是秋水

我说这句话时正是夏季

这句话一出口

秋水就已淹没了

我的脚背

站在秋水里我总说:

秋水在远方

日子,就这么过去

1986.12.3

第一次读沈先生这首诗的时候距今已经19年了。这首诗以其出奇的简洁同时包涵着耐人寻味的复杂意蕴吸引了我。判别一首诗优劣的标准,在我这儿已经形成了两条基本直观:一是看它能否有力地逃离我的健忘,在时间的无情冲刷下与我结伴而行。具备这一点你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这首诗它具备了穿行于时间的优秀品质。二是这个诗文本是否具备自我构建-拆散-重建的功能和活性,形成一个自适性的结构整体,同时又保持着它的开放性,因而在不同时间和面对不同的对象,它有着不尽相同的意义,并将你带入在意义的确定和不确定之间的深入思考。《秋水》就是这样的作品。它显示了诗人在简单与复杂之间来回走动的高超诗艺,在恬澹之中反复将读者带入澄明辽远之境。

要解析一首诗就是要去作一次技术和精神的冒险。沈天鸿先生是中国当代优秀的诗人之一,又是一位杰出的理论家,这样一来我作为评论者所承担的风险就非同一般。尽管文本分析不失为目下一个最好的方法,但我认为它未必尽善。解构方法和文本分析乃至分析哲学等均已露出了它的缺陷,在此我只能存而不论。但我打个比喻就能很好地证明。整体大于部分之和,我们力图为获取整体的意韵去解构一个整体,这个整体中最为优秀的特质就已经丧失。就像一个人,我们为寻找他的灵魂和精神把它分解为若干细小的部分,灵魂和精神就已经消失。对于某件艺术品(诗歌)我们只有整体去感受它并将它置于运动之途,舍此别无他径。美国学者Meyer Howard Abrams在他的《批评理论的方向》中将作品置于“世界-艺术家-听众”这样一个三角形中,并且说“尽管任何一种较为恰当的理论都考虑到这四种成分,但正如我们将看到的,几乎所有的理论都清楚地显示出只朝着一种成分的方面。也就是说,批评家倾向于从其中一种成分中不仅引出他用来判断作品价值的主要标准,而且引出他用来解释、区别和分析艺术作品的主要范畴”。我似乎也难逃脱这一处境,但我将尽力进行回避,并努力走上“整体感受”之路。

秋水:复合意象与多重隐喻

这首诗的中心意象是“秋水”,它喻指什么?却耐人寻味!水作为物质对象,经人的精神维度的介入,显然并非未进入主体观照之前的水。经过对象化后又同一化,水在我们的文化辞典里,它不仅仅是生命之源,是维系生命的三大要素之一;同时,它柔曼洁净、内向含蓄、坚韧博大、浑厚深沉、宁静安详,澄明高远……的形质已深深嵌入人们的精神世界。

水静则闲适澄明,动则周流不息。在《秋水》这首诗中,诗人关心的却是秋水,在水的前面加上一个指向自然时序的“秋”字,使水持有的静-动态基本特征获得了必要的限定和有效的扩张,从而使“秋水”成为了一个具有多重意旨的特定复合意象,也使秋水不再仅仅是秋水。但秋水为何?我们只有透过“文本整体”及其每一个局部,并且借助于这个文本之外的“互文本”,才能准确地踏入阅读之途。

一切优秀的诗歌均离不开隐喻,一切隐喻都是语境中的隐喻。Weinrich曾经说过“一个隐喻——认真说来这是唯一可能的隐喻定义——是一个语境中的一个词,语境决定了这个词不是他本省的意义,而是别的意义。……强有力的语境限定可以让最陌生的词产生合适的意义。” Weinrich的这一论述无疑是正确的,但不够全面。我同样认为强有力的“语境限定”可以让一切词(包括最熟悉的词)产生陌生而合适的意义(这一点我另有专文,此处不再赘述)。可以说没有语境限定就没有诗歌。语境限定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共时性语境限定,这种限定只能产生在文本中,无论阅读顺序先后如何,文本中的词都在同时性的相互作用;另一种是历时性语境限定,文本中词的语义在“此文本”以外的文本中与“此文本”形成“互文本”阅读并相互作用。沈天鸿的《秋水》正是在这二度限定中构成了秋水的多重隐喻(我并不喜欢用象征,因为他不能用象征来准确解释)。

秋水:汉语言源流中的历时性意义

要准确解读沈天鸿的《秋水》,我们必须对秋水一词在汉语言文化中的意义负荷作一番清理。

1、作为哲学观照意义的秋水。这一点会使我们不加思索地想到庄子的《秋水》,庄子假托“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时河伯与北海若的一段对话,说明“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无有死生”的中心命题。认为“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进一步发挥了他的《齐物论》的相对论思想。秋水因而成为一个哲学观照对象。

2、作为美好的人和事物象征的秋水。“上善之若水”(老子《道德经》),水已然成为至善之物,秋水亦不例外。中国古代以五色、五行配四时,秋为金,其色白,秋又代表庄稼成熟,金生丽水,道出了事物向收获与美好的转化。《诗经*秦风*蒹葭》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个远方的水显然也是秋水,它通过“溯回从之,宛在水中央”,“溯回从之,宛在水中坻”,“溯回从之,宛在水中沚”。徘徊往复地寻找,仿佛伊人宛在,又觅之无踪,似有若无,美好的“伊人”已然转化为“秋水”。

3、作为清澈眼神的象征。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更多的是比喻美女的眼睛像秋水一样澄澈明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诗经·卫风·硕人》)那流转的美目的确犹如秋波。建立美目-秋水这一隐喻的堪称一位杰出的诗人。如“两面秋波随彩笔,一奁冰影对钿花。”(朱德润《对境写真》);白居易《筝》“双眸剪秋水,十指剥春葱”。当然也有杜甫《徐卿儿子歌》“秋水为神玉为骨”;“一双瞳仁剪秋水”(李贺《唐儿歌》)写男儿的。但更多的是像宋王观《卜算子》“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这样来描写眼如秋水澄波、眉若春风拂柳的美人风姿。

4、作为时间象征的秋水。水的流动特质与时间有着异质同形,以至于孔子看到流水感叹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秋水已然也具有这一意义。

5、作为镜的象征。鲍溶《古鉴》诗,“曾向春窗分倬约,误回秋水照蹉跎”。秋水是镜面,那金属镜面的一片清泓与秋水的质地如此地惊人相似。

6、作为以柔克刚的力量的象征。水在静态时我们似乎看不出它的力量,但它运动时,却饱含着巨大的摧毁力量。洪水的力量经历过的人一定心有余悸。但日夜不停的江水却在犹如刀劈斧削的三峡两岸的石壁上留下了它不断冲刷力量的痕迹。水滴石穿显然又是它的另一种力量。作为“大动若静”的秋水已然也具备着一种鲜为人见的力量。

7、作为澄明辽远之境的秋水。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样的千古名句。作为我们实在的观察对象,秋水确实具备那种沉静、清澈、空茫、幽远的视觉特征,和并可照彻万物的特质。

通过对秋水意义的全面梳理,我们方可找到进入诗人沈天鸿《秋水》的鉴赏之门。

对《秋水》一诗的多重解读

《秋水》这首诗被收入多种权威版本(不一一举例),这并非偶然。这是这首诗自身品质之所在。

通过“秋水”进入《秋水》,我分析得出的总体判断是:沈天鸿的这首秋水包含着“因其所远而远之,则秋水莫不远;因其所近而近之,则秋水莫不近”的哲学意味。诗人通过秋水,仿佛置身秋水的巨大之境中,照见自身的生存状态。完成了对美好易失之物和人的深刻观照,并置身于对这个美好事物的不懈追求之途,进而在恬淡中步入澄明之境。

这首诗看似简洁却饱含着复杂的意蕴,具有多种阅读的可能性。它是一个典型的“生产性文本”,这也决定了他需要的是“创造性阅读”。

对这首诗最早做出解读的是著名诗人刘祖慈。

“沈天鸿的《秋水》写出了他对人生的感受。也写出了很多人对人生的感受——至少在我是这样。

我也曾在我的“夏季”眺望过我之“秋水”,总以为那很遥远,那是遥遥复遥遥的未来。殊不知,一眨眼的功夫,“秋水”不仅淹过了我之脚背,而且已达胸口。我们为此多少有些感伤,但我们仍将在“秋水”中奋争着,趟过去。

诗之结尾有些无可奈何的落寞。这是诗人一霎那间的情绪,这是诗人之所以为诗人的没有办法的事情。倘连这都不允许,恐怕没有诗或者没有多少诗了。

“诗就是情绪。”(学林出版社《著名诗人推荐的青年诗萃》1987)

以上是祖慈先生以自己的人生阅历读出了《秋水》在他那儿的意蕴,自是一说。

但我做文本分析,得出《秋水》具有下列几种阅读的可能方向与道路。文本分析需要在具象—抽象—具象之间来回循环走动,这样隐喻才能被揭示。

1、秋水是时间的隐喻。秋水和时间在流动性上获得相似,这使时间的抽象返达秋水的具体。“秋水在远方”正是时间的他在性,“这句话就是秋水”是时间的此在性。时间由“他在”不停地向“此在”进行一维运动,这是很容易被人忽略的,如“总是忘了/这句话就是秋水”;但诗人看到了这“一寸光阴一寸金”的时间飞快地流失,如“这句话一出口/秋水就已淹没了/我的脚背”。通过文本中的“夏季”、“日子”有效地建立起了秋水作为时间的隐喻,从而使“逝者如斯夫”的珍贵时间那种倏忽不可把握性被清晰地显现,它形成了诗人对时间的独特体验。

2、秋水是爱情和美好事物的隐喻。要理解这一隐喻必须参见前面我对秋水意义的梳理。望穿秋水,秋水总是在远方。秋水-美目-爱情-美好事物,这是另一条隐喻链。诗人在夏季——这个火热的季节,眺望秋水,但作为纯净的秋水可能蔓延乃至包围我们的四周,我们可能如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那样看不见周围的风景。纯粹的爱情和美好的东西有可能被我们在不停的追寻途中忽视或错失。这首诗在这个层面上可以作为一首爱情诗来读,但我倾向于它不仅限于此而更加宽泛地指向美好的人和事。

3、秋水是澄明之境的隐喻。秋水那种沉静、清澈、空茫、幽远、澄明的视觉特征,已然是一种宏大的境界。这也是诗人所渴望并孜孜不懈追求的,因此有了“我总说/秋水在远方”,这个“总”道出了其中的奥妙。诗人“言为心声”地道出自己的理想,“心之官则思”,这一源自心灵深处的言说,毫无疑问地包含着诗人的思想。诗人虽有“总是忘了/这句话就是秋水”的体验,但同时又有了 “这句话一出口/秋水就已淹没了/我的脚背”这一清晰的观照,“脚背”它直接指向存在者自身。即使已然步入,但诗人却没有停止,“站在秋水里我总说:秋水在远方”这使他保持着一种不断超越的动姿。

祖慈先生认为:“诗之结尾有些无可奈何的落寞。”但我却有着不同的看法,从整个语境来分析“日子,就这么过去”这句不仅没有“有些无可奈何的落寞”,它反而有着一种陶渊明式的“采菊东篱下,悠然现南山”的恬淡。因此,我认为沈天鸿先生置身《秋水》——正在恬澹中不断地从澄明步入更加澄明的辽远之境。

《秋水》的艺术特色

《秋水》这首诗全诗仅有69个字,短小精悍而耐人寻味。它是现代诗中不可多得的精品,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和阅读魅力。

1、以少总多,以一当十。诗人并没有使用繁复的意象,而是“删繁就简”选取“秋水”这一中心意象,在单纯中寓丰富,简单中蕴复杂,收到了“睹一事与句中,反三隅与字外”(刘知几《史通·叙事》)的艺术效果。

2、化实为虚,化虚为实,虚实相生。时间感觉与内心情绪以及思想,它们是外部感官无法直接感觉的,通过将秋水转化为一个“行囊词”,化虚为实,化无形为有形,使它既具有了高度的概括性,又具有丰富可感的具体性,将读者引入了“言有尽而意无穷”阅读境界。

3、为诗歌构建了一个“互文本”。“诗并不是随便任何一种讲述,而是特别的讲述”(海德格尔《荷尔德林与诗的本质》)在这个讲述中的,“语词”就决不是随便什么语词,而是“诗意的语词”。诗人正是通过文本有限的讲述形成了特别的讲述,“艺术要通过一个完整体向世界说话”(《歌德谈话录》第137页),这个“完整体”我认为包含着文本以外的所有关联域。正是如此,他使潜在于文本之外的意义(前面已近论述)成为一个“隐性文本”巧妙地成为不言之言。从而有效地克服语言的限度,展开了诗歌的意义域空间。

4、回环往复,一咏三叹。悖论性循环使诗歌结构具有强劲的张力。诗人反复吟咏“秋水在远方”,反复进入又超出秋水……。“总是忘了/这句话就是秋水”,“这句话一出口/秋水就已淹没了/我的脚背”,“站在秋水里我总说:/秋水在远方”。这些悖论性循环使诗歌结构具有自我构建-拆散-重建的功能和活性。正如麦奎利所言“例如一首诗或一个悖论,若在抽象中受到逻辑分析,也许就完全丧失了意义。确实,一个悖论可以是无意义的或自相矛盾的,如果我们只考虑语言的内部句法的话,但是这样的言语——诗的或悖论的言语,在它们自己的话语情境中可以产生绝妙的意义。”(麦奎利《神学的语言与逻辑》第58页)

诗歌作为语言的最高艺术,对于不同的读者它有不尽相同的意义,《秋水》亦是如此,它是我读到的当代最好的诗歌之一,它挑选它的读者,我却被选中,我已经十年没有做过文本评论,《秋水》消除了我的懒惰并打破了我的沉默。谨将这篇评论献给沈天鸿先生作为2006年的新年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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