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瓷器都是有气质的。我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只釉色晶莹、造型清秀的绿釉古瓷碗。
它的釉色绿中泛着青黄。那是一种橄榄绿?
安静温润。身着一袭素衣。既像古时名门望族里某位秀外慧中的女子,又像今天某位清新脱俗、气质优雅、低调不张扬的女性。这只碗,是北宋晚期生产的。它的身上,带着那个年代的胎记——无论从烧制技术,还是灵秀美观的器型和雅致的图案、质感莹润的釉色方面,都符合宋徽宗的美学:简约、精致、内敛,至美至雅且泛着清丽的气质。宋徽宗尽管是一位不称职的帝王,却以自己超凡的艺术修养和审美品位,为那个时代构建起了一个庞大的美学帝国。他所倡导的美学,不繁复、不瑰丽,而是极简和单纯。崇尚用素雅的墨画画,推崇烧单色釉的瓷器。也许,这就是返璞归真、格物致知的质朴姿态吧。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器以载道,大美至简。简,本就是万物的本来面目。简,也是大宋帝国自己的“道”?
仔细打量这只绿釉小瓷碗,它釉色纯净,胎质细腻,造型简洁,釉面上分布了少许不规则的冰裂纹,或者叫做“开片”。我知道,之所以出现冰裂纹或者“开片”,是因为它的胎和釉膨胀系数不同。宛如一个清雅的女子随着岁月的渐增眼角出现了少许鱼尾纹,在我看来,这些少许不规则的冰裂纹,令这只碗有了别样的韵致和美感。
它是一件陪葬品,于1986年在离望江县城不远的杨湾镇青龙嘴一座墓葬出土,现藏于望江县博物馆。因尚不具备展览所需的条件,馆藏的所有文物都不得不放在收藏室里保存着,不对公众开放展览。近日,因受邀参加某项活动,我才得以有幸目睹了馆里的一批镇馆之宝,其中就有这只北宋绿釉小瓷碗。出于对文物的保护,在观赏时,朱馆长提醒我们只能观看而不能用手去抚摸。是的,不仅仅是缘于保护,文物是古人智慧的结晶,欣赏文物,我们本就该心存敬畏,怀着恭敬的姿态。这,也是欣赏者应有的基本素养。
这只碗高5厘米,口径10.8厘米,足径2.8厘米。通体薄胎,碗敞口、口沿外撇,尖唇,斜弧壁,浅圈足,足底无釉。碗外壁施绿色玻璃釉,内壁呈青黄釉。碗内底为一朵完整的菊花图案,内壁周围为六朵菊花缠枝图案,花纹凸出处,略露褐黄色,凹处呈黄绿色釉。尽管它的内壁分布着浅浮雕式样凹凸不一的菊花纹,我的肉眼却难以辨析那些纹饰究竟是印花还是刻花。而外壁,是剔刻的像折扇状的简练菊瓣纹。博物馆朱馆长介绍说,这只碗是耀州窑的产品,属一级文物。的确,碗,是耀州窑瓷器中的典型器物。2017年3月,我曾在北京故宫见过两只北宋耀瓷碗,除了口径比这只碗稍许略大外,其外形、釉色、纹饰都与这只碗极为相似。
地处长江中下游之交的望江县,与古耀州相距有数千里之遥,为何会有耀瓷出土呢?不难推测,北宋时期耀瓷的烧造一定是相当繁荣,并且深受时人尤其是文人雅士的喜爱。
观赏同时也需要去悟道?那么,这只碗的纹饰为何是菊花,而不是别的花卉?菊花,在我国已有三千多年的栽培历史,古代文人墨客一直将它誉为“花中君子,人格隐士”。北宋是菊文化发展的鼎盛时期,当时京师开封重阳赏菊之风盛行,认为菊花不仅有雅致的姿容、幽幽的清香,而且经严寒而愈妍,具有凌寒傲霜、坚贞高洁的精神品格,被视为耐寒、长寿的温文尔雅之花,因而被用来寄寓美好的祈愿和祝福。制器以载道,在当时文人引领社会时尚风气的背景下,菊花因此也就很自然地成了耀瓷十分常见的装饰题材。
将实用功能与生活美学有机结合,又被赋予了美好的寓意和期盼。过日子是需要从一只碗开始的,这只碗,它曾经是哪位文人雅士的日常生活器皿?它背后究竟又隐藏了多少美好的传奇?是的,尽管这只碗是一件陪葬品,我却无法借此就武断地否定它曾经就是生活器皿。因为,它看起来本就是当时殷实人家平常生活中盛茶或盛粥、盛饭的物件。生活器具用于陪葬,恰恰说明它极可能就是墓主生前心爱的实用之物。据史料记载,蓝田吕氏是北宋晚期西安地区的名门望族,宋哲宗时期,权倾朝野的宰相吕大防就是蓝田吕氏中的一员,其兄弟四人皆是北宋晚期名士,被当地人称为“吕氏四贤”。2006年,在上溯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年),下迄宋徽宗政和七年(1117年)共43载的蓝田县吕氏家族墓葬群,出土的随葬器物有一千余件,多数就是墓主生前喜爱的生活物件。
精致却不奢华,简约却不简单。在形而下的生活之上,安放着对艺术之美的形而上的追求——渗透了北宋时代的审美理念和生活美学,从博物馆归来,我细细放大和打量保存在手机里这只绿釉古瓷碗的照片。在我眼里,这只碗,它已不仅仅是文物,而是稀释了历史的尘埃和喧嚣、亲切可感的生活器皿。或者说,它向我呈现出来的,是北宋时代的生活品位和情趣,是历史借生活器皿盛放的另一种样貌和“道”。
美,并不是孤悬生活之外而独立的东西。人间烟火的日子,其实也可以过得很美。从一只碗开始,每个朝代都有自己的气质和风韵。历史,也是一只盛满了“道”的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