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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篾匠

□ 作者 张建新

与同事闲聊时,他说前两天突然想起自己都已五十多岁了,心里大吃一惊,仿佛刚上班那会子还是昨天似的,这么多年就这样糊里糊涂过去了。感叹时间迅猛的同时,当然也免不了回忆一些难忘旧事,结果陷入集体的感叹与哑默。

我比他小几岁,但也马上要赶到五十岁这个站了。往昔时光风云流转,同他一样,也会偶尔在我内心掀起一阵阵记忆的浮尘。

对于我这样一个在乡下长大的七零后来说,生活的贫瘠在幼年的心里早早就萌生了逃离的渴望,但多年以后,却又怀想那一片天地,也许,那广阔的田野、清澈的河流,以及夜晚满天繁星才是我人生最初的启萌者和教育者。

农村的生活简单而朴素,农忙季节,大家从清晨天麻麻亮开始,带上一天的饭菜,拎着水瓶来到田地里,整整一天都在田地里忙活,直到暮色四合才回家。农闲时,大家就在家里,男人修整房舍,女人纳鞋底、织毛衣,缝缝补补。

记得穿着母亲那一针一线的千层底布鞋去县城学校读书时,在城里孩子面前,虚荣心作祟,竟然让我感到局促不安,有自卑感,这种虚荣心今天想起来仍令我羞愧不已。那是每家每户女人都必会的手艺,现在已基本不存了。

那时,经常有手艺人上门,比如弹匠、篾匠、头匠等。弹匠来时,有需要打棉絮的家庭就拆下大门的门板,用两条长凳架起来,这便是弹匠的工作台了。那几天,“嘣嘣”弹棉花的声音在村庄里回旋,成为安静村庄的乐曲。女孩陪嫁的棉絮上,用红线绣一个大大的“囍”字,其它的棉絮则绣一个“福”字。头匠则背着一个木箱,里面放着剃头的家伙什,很多人家都是提前把一年剃头的钱付了,他则按时如约来挨家挨户剃头。你只须搬个椅子,坐在门前,他就开始干活了。如果需要刮胡子,还得打一盆热水,他则用刷子在你嘴唇周围和下巴上刷上肥皂沫,便掏出锃亮刮胡刀,在挂在椅背上黑得发亮皮条上蹭几下,一会儿就将你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

平日里,这些手艺人上门时,如果到了饭点时间,不管家里多穷,好客的主人都会加两个小菜,再差孩子去小卖部打点酒来,留下他们吃顿饭,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若逢上年关,他们就有口福了,正好杀过年猪,至少,猪下水什么的少不了。

手艺人来来往往,东奔西走,季风一样飘忽不定,我对他们的记忆也如被风吹拂的落叶一样,凌乱的碎片一样撒落在村庄里。只有一个手艺人,我对他的记忆完整如初,非常清晰,那就是篾匠老徐头。

《诗经·小雅》中有“尔牧来思,何蓑何笠”的诗句,可见篾匠的出现极早,是最为古老的职业之一。老徐头什么时候在宝塔河下坡处开了个竹器店,我不知道,来来往往也没有注意到。直至我与他的儿子永红成为好朋友之后,才知道这是一家竹器店。与其说是竹器店,不如说是一间竹器作坊,这是临时搭建的一个简易窝棚,棚内隔了一小间卧室,所谓卧室也不过一床、一桌、一个满是雪花点的小黑白电视机而已。除了卧室,整个窝棚都是工作区域,这就是老徐头一家人租来的用于讨生活的地方。

老徐头家在茶安,距这里十几公里的山村,家里还有田地,种了水稻、棉花等农作物,他三天两头往返于其间,一边伺弄庄稼,一边经营这里的竹器店。

永红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妹妹,二哥和三哥都在竹器店干活,的()妹也在这里帮忙,主要是负责买菜烧饭做家务,的妹在我们方言里是最小的妹妹的意思,类似于四川的幺妹。后来,二哥去杨家棚开了个米厂,应该是县城最早的一家大型米厂,产品远销江西九江等地。永红说,二哥是家里最聪明的人,他和二哥的感情非常深。

竹器店外常年堆了很多粗壮的毛竹,大都是从江南运过来的,本地的竹子没有那么粗壮。每次去竹器店,都看到老徐头坐在门口编制竹器,细细的篾丝在他手中乖巧地跳动,这已成为了竹器店经典一景。看到我们来了,他和善地笑着,招呼我们进去坐。与永红认识时,我已经参加工作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是从17岁就开始工作的。永红还在读高中,每逢周末,我就去竹器店混日子,对一件竹器完成的过程大致有了一个了解。

制作竹器看似简单,实则有很多讲究,要练好砍、锯、切、剖、拉、撬、编、织、削、磨这些过硬的基本功。编制竹器的第一步就是要将竹子制成竹篾,老徐头和二哥三哥他们先将毛竹按所须的比例锯断,然后用篾刀打去竹子关节处的疙瘩,继而剖开竹身。剖竹时篾刀在竹身推进几十公分,然后用脚踩住剖开的一端,手握紧另一端,用力一掰,竹身便完整地分为了两半。

竹子剖开后,就要劈篾了。将剖开的竹子继续按合适的尺寸细分,完成这些工作之后,老徐头便坐在竹椅上,开始劈篾。篾刀轻轻分开竹篾之后,借助牙齿咬住一端,篾刀向前推进,到一定长度之后,松开牙齿,持篾之手向上推,同时,持刀之手向下行进,一根根篾丝就样完成了。

篾丝完成之后还有一道工序,那就是刮篾。将刮刀固定在长木凳上,要将篾丝的棱角刮掉,以免割手。如果要将篾丝打磨得更光滑和圆润,还须要利用一个很有意思的特殊工具:“度篾齿”。这个工具上面有一道特制的小槽,它的独特作用是插在一个地方,把篾丝从小槽中穿过去,拉扯打磨后,蔑丝就会变得像柳枝一样光滑柔韧。

编制竹床、竹椅这样的竹器,竹篾就需要宽一些,编制竹篓、竹匾、筛子这样的竹器则需要竹篾细小一些,而若要编制更加精巧的工艺品则要求就更加精细了。老徐头编制的大都是家庭日常用品,基本没见他编制过工艺品,在那个为温饱奔走的年代,哪还有那样的闲情逸致。

现在回过头来回味那个年代,虽然物质相对贫瘠,生活清苦,但感觉人的内心是充实的,幸福指数倒是比现在要高。也许是物质发达之后,人的思想和精神没有跟上,导致人心离散,都片面地去追求物欲,所以烦恼增加了。

老徐头人生得清瘦,像一杆瘦竹。在我们的印象中他是个乐天派,至少呈现给我们的是这个形象。虽然清瘦,但非常精神,两只眼睛特别有神,永红的眼睛和他特别相似,是遗传了他的。

每次去竹器店,老徐头都笑呵呵地看着我说:“建新来啦!”过了一会,又有几个“狐朋狗友”陆续也来了,我们拿出扑克开始打牌,而永红的母亲和妹妹已开始张罗饭菜。吃饭时,一捆啤酒也拎了过来,我们围着煤炉上的鱼炖豆腐香喷喷地吃喝了起来。老徐头盛了一碗饭,夹点菜坐到门口的竹椅上,边吃边笑呵呵地看着我们。围着炉火吃饭的感觉真的很令我怀念。

听永红说,老徐头年轻时练过武术,猴拳打得好,还会唱戏,跟着戏班子登台表演过。老徐头曾说过他的一个亲身经历,他晚上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田间行走时,愣是一圈又一圈在那么小的田畈间打转,走不出来,很长时间之后,看见有人打着电筒远远经过,他大声疾呼,直到那人过来,才带他走出田畈。他说这是乡间传说的被引路神捉弄了。这引路神不伤人不害人,只是喜欢和你玩耍,大约属于调皮鬼罢,这些神奇的乡野故事常常让我惊讶得合不拢嘴。

我们曾骑着自行车去过永红乡下的家,一路上是布满了车辙的上坡下坡的窄窄山路,路两边茅草丛生,永红的家就在其中一个山坳里,两层楼,一个大院子。在那个时候,能拥有这么一座房子算是很不错的,也是永红一家人辛苦劳作所得。除了农忙时他们要回来干田地里的活,其它时间都在竹器店里忙活,所以,这里大多数时间基本空着。我曾和永红说,哪天回来时,我们去他家老屋看看,他说那个房子基本荒废,接近于坍塌了。那个年代,老一辈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努力在家乡造一座像样的房子。

永红上大学后,我没事也去竹器店里玩,坐在老徐头身边和他闲聊,看着那些蔑丝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中跳舞。我曾想要老徐头给我编一个鱼篓,但终究是没好意思开口。一根粗壮的毛竹从坚硬到柔软,大概也类似于一个人慢慢经历从年轻到年老的过程罢。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手艺人都是民间艺术家,师傅授徒时要求非常严格。比如木匠,要会雕刻,比如漆匠,要会书法和画画。他们求精求美的态度和匠人精神因一代代的严格要求传承着。

曾经看过一个视频,介绍的是浙江某个竹艺厂,从红火一时到现在濒临倒闭,为了挽留这一即将消失的手艺,几个人苦苦撑着,并拓展业务模式,开发了传授业余爱好者竹艺技术这项业务,勉强支撑。尽管如此,但事实上,民间手艺人的确已是凤毛麟角了,所以,产生了非遗传承人这样一个词。

一门手艺养活一个家庭,在八、九十年代是常见的事,但随着时代的发展,很多传统手艺都慢慢走向了衰落。处在这一过程的老徐头心中感受最深,也应是倍感生存的压力,但他从没有表露出来,依旧是每次都笑呵呵地面对我们。

时间一天天过去,那年夏天,天刚麻麻亮,大约清晨5点多,我单身宿舍的小窗被敲响,拉开窗帘一看,是永红。他双眼通红,头发凌乱,疲惫而悲伤,他说,父亲走了,他到县城冻库去买冰块。我一时愣住了,找不到话来安慰他。直到现在,那个骑着加重自行车,驮着沉重冰块穿行十几里崎岖山路回家的悲怆身影仍一直在我的眼前晃动。

那时,永红刚刚参加工作不久,处理完父亲的后事之后,他回到浙江继续工作。每天上下班经过竹器店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这间披屋。有一天,我的目光落空了,竹器店被拆除了,当年我们欢声笑语的地方已成为一片废墟。

老徐头走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篾匠,在我的心中,他就是小城最后的篾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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