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周国平的写作

作家、诗人周国平的小说集《天上的河流》出版面世了。

二十几年前，周国平的一首诗《民歌》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时候，沈天鸿先生主持的《安庆日报》文艺副刊，是市辖各区县文学爱好者、作者的花园、瞭望台，我们都很在意新一期的副刊有哪些作品、作者；如果有本县的作者，那就格外留意。我后来才知道，这个周国平是我身边的诗人。如今，我的记忆中还残存初读《民歌》的新鲜感、诗中的飘逸语感，但具体的句子已记不得了。几十年过去，周国平仍时断时续写诗，发在朋友圈的诗歌帖子我偶尔也会读读，觉得这么些年能坚持下来真不容易，时而有默默关注的小确幸。令我颇感意外的是，周国平的第一个作品集子居然是小说集。我完全不知道他在写诗的同时兼事小说。当然，我偏重关注现代汉语诗多一点，并不排斥小说阅读。

尽管同住一个小城，我和国平聚的并不多。国平是那种处事稳重、言语不多的人。就像他写小说，从没听他声张过，一出手就是像样的一本书，写作在他那大概也是生活隐私的一部分吧。这样的写作者其实很多，据说美国诗人史蒂文斯一度隐居小镇，做着公司职员的事，他的同事、邻居都不知道他是个诗人，他甚至不怎么愿意会见写作同行、刊物编辑。对于国平，“不事张扬”可能不仅仅是写作自律、写作排他性的内在要求；从生活、工作环境上讲，以写作者姿态示人，可能会带来“不务正业”之嫌，对于讲求物质现实和效益的人，柏拉图与理想国是虚妄的，文学的烂笔杆是可以与象牙塔一并取笑的。国平当然能感受得到，“搞业余创作的人，大凡有种如同偷情的感觉，总觉得不是个光彩的事儿。”（周国平《那年，那事，那灯光》）对于自己小说创作，他自毁形象地打趣为“鼻涕流得很长很长”（周国平《自序》）。国平的内敛、低调，也算是为达到文学修持与现实困厄（通俗点说就是被取笑）的一种平衡吧。

观人生百态而察纳于心，奔耳顺之年而笔耕不辍，不能不说国平有一份执着，或者说一份骨子里的倔强。在自序里，国平说：“写小说，不得不带有一些自传的性质”。由此，我可以说，从国平一些带自传性质的作品里，我能充分体察到他的执著心、倔强劲；并且，追根溯源，他的执着与倔强是本着一份初心的。初心的生成与养成，与少年时期的启蒙有很大关系，这启蒙也许来自某位哲人的一句话，也许来自某个故人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次赠予。国平在小说里就写到“我”的老师说的，“人生在世，要有一座精神家园”，还有哲人罗素说的话，听了他们的话，“我是比较放心”、“我是更加放心”。（周国平《那年，那事，那灯光》）这“放心”，其实就是初心的生成，生成并日渐坚固。《寻找锦青》是一个关于找人的故事，找人的执著，如何又不是寻找美与真的执著，对于作者，如何又不是一个隐喻，一个有关文学执著的隐喻，一个寻找“精神家园”的隐喻？作者写道：“‘寻找’这两个字本身就是诱惑，就像一个人心里的远方。”热衷于寻找，执著于寻找，也就不在乎环境的不适、人言的可畏，所谓“猛志固常在”了，所以序言里国平说自己写小说“没人会在乎”，这话大概应作两解，一是没人在乎一个写小说的，文学受冷落已成事实；另一解呢？当是：没人在乎那就是我自个的事，落得个自在轻松，我又何必在乎你在乎？这后者，稳定、澹泊、自适的心态，够难得的吧。

通读整本集子，尽管小说乃虚构，但由于定位“带自传性”，所以大部分篇幅统摄于“电力人叙事”名下。我个人偏爱其中《寻找锦青》、《东篱西笆》、《满天星光》、《我的叔叔》、《那年，那事，那灯光》等几篇，那里面无论是写寻找、守候，还是写陪伴，都让我想起但丁的话：美好的女性，引领我上升（大意）。无论是锦青、东篱，还是“老师”、“表妹”等女性，都是小说中“我”的俾尔德丽彩（或译“贝阿特丽切”）。我喜欢“美与少年”四字，也许那是拜大师歌德所赐。诚然，国平的写作经验，基本来自一个电力人生活、工作经验，扎实但取材范围不是很广，手法基本属于传统叙事手法。当然，一定范围里，适读、共情，对个人生活轨迹有个回顾整理，是一个可行性选择。我们不能要求所有作家都按某个模式或某个标准来写作。其实现代小说看似有许多新奇虚构，有时感觉“摸不着庙门”，我个人认为，语言手段并不新鲜，作家贯穿其写作整体的“恒常主题”决定着语言的运作、小说结构的编制、人物的创设，譬如昆德拉思考了“玩笑”，卡夫卡处理了“异化”，布朗肖处理了“沉默”，博尔赫斯处理了“镜像”，还有些作家处理了“救赎”等。就某个主题，“往深处去，往庞杂去”，说来容易，何其难为。我个人喜欢读小说，受益良多，但基本无写小说的实战，不敢妄谈太多。想必国平了解的、参悟的比我要多、要透。

敷衍数言，祝贺国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