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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天鸿的散文

青草的气息

2025年03月21日  浏览量:26

我第一次闻到青草强烈的生命气息是在五岁或者六岁时。其实准确的年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年幼得应该非常懵懂的我,居然感受到了青草蒸发的生命气息,并且记住了这件事。

那是一些已经被割下的青草。时间大约是7月,因为天气已经热了,所以住在船上,考几张芦席遮挡阳光的我们,更加感到闷热,父亲于是割了一些已经长得够高的青草,在船停泊的岸上搭了一个只有顶,没有墙的简陋棚子。某一天,我躺在那个棚子里,裹着三床被子,仍然瑟瑟发抖——

我在打摆子,也就是得了疟疾。但我很快忘了自己在生病,我努力看着覆盖在不高的棚顶上那些稀疏的青草,因为我闻到强烈的青草的气息,那气息比活着的青草要强烈许多倍,源源不断地被我吸进体内,令我感到极其舒适,乃至减轻了全身发冷的难受。我很好奇:这是怎么回事?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青草,耐心地看着它们在烈日下渐渐变蔫,青色渐渐变淡。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些青草的气息之所以比它们活着时强烈许多倍,是因为正在死亡,烈日的暴晒,被割断而形成的伤口,它们体内的生命正以这种气息的形式,快速流失。被我吸进我的身体的,正是青草的生命能量——它们用自己最后的生命,补充了病弱的我的躯体,尽管这是无意识的。

那些草死了!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死亡,并且那些草彻底死亡的过程是我一直看着的。意识到死亡是生命觉醒的标志,但我毕竟年龄太小了,我茫然地掐掐自己,茫然地看看棚顶上蔫卷的草,再看看棚子周围仍然生长,在无风的强烈阳光中一动不动,显得肃穆的野草,甚至我还看到几只飞翔的蜻蜓,几只有时落下又飞起的蝴蝶,忽然有一种要哭的感觉,好不容易才压制住了泪水。

我不大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也不记得我那次疟疾是怎么好的,但我强烈地记住了那些青草和青草强烈的气息。我觉得我和青草因为那次生命气息的融合,建立了一种说不清但青草和我都知道的秘密关联。

是的,年幼的我就是这么想的,而因为这个秘密,我对青草一直有一种极其亲密的感觉。乃至于读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我感觉的重点不在因为风吹草低现出的牛羊,而是那茫无涯际在风中起伏的草——在人口密集的内地,几乎不可能看到大片的青草——我能清晰地看到我想象中的每一棵青草,也清晰地看到了它们组成的整体。

单棵的草组成整体的草都是低微的,除了装饰性的草坪,草从不被人重视。但它们生命力之强韧,甚至超过人类,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就是一种证明。我考上大学之前,是渔民,渔民逐鱼群而居,经常在水边搭个简陋的棚子住上一两个月。于是,青草从地铺的这儿那儿长出来,就是很常见而且理所当然的现象。与青草一样的还有水草和杨树。水草也是割了很快就能再生长出来,而鱼也很亲近水草——水草茂密之处,鱼就特别多,不过,这些鱼都不是肉食性的。由此推论,亲近青草的人,应该也都不是肉食性的。

至于杨树,人们对它几乎是蔑视,因为它不能打家具,不能做梁柱或者檩条,唯一的用处是做柴火。我对它印象深刻,是因为它的生命力。在《结局或开始:门》中,我写到过它——

我至今还闻到我曾打开关上过无数次的那些门的青青气息。

那些门的门框是用青青的柳树做的。往往是就地砍来,一端埋进土中,树皮也不曾刮,就那么一边一棵,然后用柳条编成稀疏的门板,铁丝扭成门环,于是,一扇门就出现在原野之上了——不用说,那是我们捕鱼者小窝棚的门。在我那十年渔民生涯中,已记不清做过多少这样的门了。开关了十几天之后,门框和门板都长出浅浅的枝叶来,纤弱的鹅黄里透着一些沉重的绿的色块。春天是这样,秋天竟也是这样——那被砍下的树干里,该蕴藏着多么强烈的生的渴望啊!然而,那些门的寿命都不长:渔民的生活,是最具流动性的了。

但也有意外。

那年我从安庆回乡下老家去,下小轮后没赶上班车,只好沿着河流往家走。在一道小闸边我不禁停住了脚步:空荡荡的河堤边,一棵柳树孤零零地立在乱草丛中,空气中充满了深秋野蓼的辣人气味。记忆使我几乎立即断定,它,曾是我住过的小窝棚的门框!感谢那时我们吃大锅饭,转移捕鱼点时,埋得太深的杉木樯往往在拔不起之后就那么大方地放弃了,更不用说这不值钱的柳条门框了。但这门框为什么会留在这里?它不会埋得太深的。那么,是因为它生出新根引起我们的恻隐之心而放弃的么?我已记不清了。我抚摸着它身上的那道凸起的圆形疤痕站立了一会。 我知道,那疤痕里面包藏着的,是用几股铁丝扭成的门环。

这是一扇活着的门,但我已不可能再把它打开了。

青草、水草、柳树和我之间能反复打开的门,在心里。

当然,草,无论是陆地上的青草,还是水里的水草,乃至柳树,都曾经割伤或戳伤过我。这是一种交流。1988年我就在一首诗中写过:

我为此而感激。我站在大地上

无法远离

这些我必须忍受的事物

……

我平静地让草割伤我的脚

来看这些

黑暗中我的亲戚

是的,草是我们黑暗中的亲戚。在每一丛小草前,我都会停住脚步,就像停在一切事情的开端,而青草的气息就是风暴,带给我足够的激情与时间,越过无处不在的空虚和苍茫,有新的草新的生命在悄悄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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