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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风浩荡,秋虫唧唧

作者 魏振强
2025年01月03日  浏览量:28

凌晨三点,被雨声惊醒,竹林间似有千军万马掠过。卧听夜雨,本是风雅事,惜乎睡意纠缠,很快又睡了过去。早晨起床,伸头朝窗外看,雨已停,在竹叶上暂住过的雨珠滴到窗台上,跟孩子的眼睛一样,亮闪闪的。竹影间,冯渊正在小院子里弯腰捡拾落叶,往垃圾袋里放。

昨夜和冯渊相聚沪上一家菜馆,席间,诗人、批评家张定浩匆匆赶来,又来了冯渊的几个朋友,满满一桌人,话说了不少,酒也喝了不少。散场后,我头重脚轻,刘老师驱车载冯渊和我驰离沪上。窗外灯光迷离,冯渊指着闪过的建筑给我介绍,我嗯嗯,过耳即忘。大脑已经混沌,再清晰的物事也挤不进去,而我年岁渐长,性情亦有变化,除了亲近的人和物,别的人和物事已很少能勾起我的兴趣。

过了界碑就是太仓市浏河镇,物理学家吴健雄和书法大家朱屺瞻都诞生于此。一个小镇走出这样两位人物,就像科学家发现一个定律、文学家写出枕棺之作,足可以无憾过完一生。冯渊是沪上有名的语文教育专家,刘老师是复旦大学研究古典文献的学者,一个来自皖西南乡下,一个来自皖北小城,在繁华大都市辗转若干年之后,二人越发默契,对乡村的念想像潮水一样汹涌。十多年前他们在浏河镇购置一栋别墅,作为繁华都市之外的另一个家,按照共同意愿,在院中栽种翠竹、梅花、月季等等植物。那些植物,在冯渊眼中,皆是宝贵的生命,连一片叶子他都不忍心修剪,竹子、爬墙虎恣肆生长,把几面墙遮了个严实,风一吹,落叶满地,冯渊不厌其烦,一一捡拾。又在楼上楼下的各个房间安置书柜,满架的书籍似悬满枝头的瓜果,伸手可及,冯渊夫妇如农人立于金黄的稻田,内心安静而富足。

内心安静、富足的人,自带一份热诚。我坐高铁抵上海站,冯渊准备接站,他提前驾车跑一趟,又驾车去我想去的鲁迅纪念馆走一遭。冯渊笑称自己是路痴,不先走一遍不放心。依我的观察,他洒脱又明亮,但细腻若此,倒是令我意外。而让我感动复又愧疚的是,他看到别墅一层走廊的天花板因雨水侵蚀有些发黑,怕我见了“不舒服”,便登上两米多高的梯子,用石灰粉刷,粉刷完毕,瞥见墙角有蜘蛛网,伸手清理,不料梯子侧翻,人重重地摔倒在水泥地上,疼得大叫。我问伤情如何、可看了医生,他倒是云淡风轻:不碍事。在鲁迅公园拜谒迅翁墓之后,他大约实在是忍不住疼痛,慢慢挪着屁股坐在还有些雨水的台阶上,然后笑着问我:你晚上不去我家住,对得住我吗?

我当然看出他一直在忍着疼痛。虽然此前跟冯渊说过不住他家,免得他不自在,我自己也不自在,但他如此真诚地“开门迎客”,我要是再拒绝,就真辜负了他。想来夜宿别人家的时候还是个少年,到几个要好的同学家玩,跟同学甚至他们的哥哥、弟弟挤在一张床上,他们的父母会杀只鸡或者买些鱼款待,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当初的少年皆已双鬓染霜,那几位拿我当客人的长辈大多去了另一个世界,但我心里还有他们,想起他们,心里总是热乎乎的。晚上坐在冯渊家的客厅,和他还有刘老师喝茶、聊天,心里也是热乎乎的,见飘窗上铺着一层毯子,就明了冯渊可能会拿它做床,一问果然是,他在外喝了酒,回到家,走两步,就可以躺到“床上”。我也是这样,喝多了,不喜欢躺床上,而是径直倒在客厅的沙发上,沙发没床大,腿需要蜷缩,但能少走几步路,及时放倒身子,值得。说到随处倒头就睡,猫也是这样,这么一想,就想笑。冯渊和刘老师都喜欢猫,在上海的家里养了五只,浏河镇的家里没养猫,刘老师就在一楼小院子专门摆了两只盘子,放了食物,饲流浪猫,我来的时候虽然很晚,但还是看到一只白色的猫在竹林间一闪而过,像一道闪电。

我下楼的时候,刘老师在忙着做早饭,蒸锅在灶上突突突,她手里握着一本书。她所从事的研究对我来说是“天书”,但她说话的样子,待客的样子,跟冯渊开玩笑的样子,娴静而又文气,有书斋里养出的自信、从容,这样的人如今真是难得一见。早饭后,刘老师继续在家读书,冯渊驱车携我去江边。正是雨后,空气更清新,沿江而建的阔大湿地公园除了站立的树和路过的风,只有冯渊和我。天空低垂,立在被雨水洗刷得亮晃晃的木头栈道上,奔涌至此的长江展现出辽阔、激越的面容,浩荡的江水只需打几个滚,就会扑入大海。江水率性而不乏才情,总会有神来之笔,它在拐弯处扭动一下腰肢,划出一条瘦长的溪流,溪水倒映着岸边碧绿的树,起落的白鹭抖抖翅膀,河水开始轻轻晃动,要是能手执长篙,撑一条小船,在溪水上漂浮、打鱼,肯定有意思。冯渊接话,想买一个厢式电瓶车,可以骑到田埂上看看水稻、小麦,想买一只小船,考个证,在江河上漂浮、遐想,还想在小院子的树上盖个小屋子,像鸟一样居住。这样的奇思妙想,让我心情大好,我跟他开玩笑:买一辆老人骑的那种微型三轮车,拉着你美丽的娘子,慢慢蹬着去田野,会不会更有趣?

今天,冯渊拉的是我,而不是他美丽的娘子。绵延的江堤上没有人影,只偶见车辆,冯渊不紧不慢地驾着车,浊浪滚滚的大江在左,波光跃动的溪流在右,微风裹着水汽轻抚脸庞,空气中隐隐有草木香。河边,绿油油的芦苇放肆地探向河中,织成连绵的青纱帐,随青碧的河水向远方铺展,极目远眺,河水宛如大地的一道细长、秀美的眉。

水和芦苇相依相偎的画面,冯渊再熟悉不过。他老家坐落在武昌湖边,开门即是烟波浩渺的湖面和浩荡的芦苇丛,湖水和芦苇丛里藏着难以分辨的植物和水禽,也藏着无穷秘密。他乡是异乡,亦是江湖,风云激荡、尘土飞扬,但故乡的植物、水禽和那些秘密从未远去,它们一直暗暗生长,给长途跋涉的人以给养。浩瀚而又孤寂的天空之下,冯渊凝望绵延的芦苇荡,凝望静静流淌的河水,他在岸上,芦苇在水里,但凝望足可靠近、抵达,此刻,芦苇是他的,河水是他的,天地是他的,他还是从故乡走出的那个蓬勃少年,痴情而又激情满怀,喜悦与忧伤同在,悸动和静谧并生,喧嚣与寂寞共存……

冯渊现在领我去的是他常去的另一个地方——长江的入海口,江水与海水在此拥抱、交融,展现出更为宏阔的景象。江堤之下,高大挺直的水杉在空中展开臂膀,挽成长廊,消解浩荡的江涛和江风。不远处的一座座民宿如鸟巢、如鸟蛋、如吊脚楼,面貌各异,散落田野。骤雨初歇,黄昏驾临,大片棉花白、胭脂红、墨汁黑、海水蓝的云彩纷纷出场,共同绘就梦幻般的天空。通往田野的是水泥路,光滑、闪亮,水稻正在扬花,淡淡的稻花香在空气中弥漫。冯渊和我在田野间大步行走,我感觉自己快变成一棵植物,想跟水稻、蜻蜓,还有地上的蚂蚁打招呼。冯渊后来说,我们像两个少年,走着走着就老了。而我想说,我们老了,但走着走着又回来了。

冯渊的同事曹君及夫人带着宋君的夫人驱车赶来,宋君也随后赶到,他们都是冯渊亲密的朋友,与我这个从六七百公里之外赶来的人相聚,如同长江奔涌万里在此与大海相聚。这样的相聚于我们而言是第一次,如同长江的每一滴水与大海的每一滴水相遇。烈酒温暖脾胃,也让情感更为浓稠、奔放。步出酒店,朝江堤上走,斑斓的灯光映照着江堤下沉默的水杉,树丛间的叶子放着蓝光。冯渊和我走在前面,他有些醉了,大幅度地甩动手臂,衣衫飘拂,似乎正被胸腔里的潮水激荡着,腰部的疼痛浑然忘却。

他终于坐下来,背靠防波堤硬硬的石头,我也坐下来,和他肩并肩。月亮已经升起,照着海水,照着大江,照着微如芥子的我们,潮水般的虫鸣从草丛、石缝间、树根下传来,有的舒缓,有的急促,有的细长,有的粗短。再过一段时间,这些不倦的演奏者将鸣锣收兵,归隐岩穴,而我次日也将告别江海,告别诸君,回到我的庸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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