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阳东北大概四百里,在山阳县的一片竹林里,七个人在开怀畅饮,仿佛这个世界什么都没发生,唯独他们就是这个世界的一切。
这是公元二四九年,洛阳正陷入残酷的权力纷争,司马懿颠覆了曹魏王权,全面掌控了政权,史称“高平陵之变”。
这七个人中,喝酒最猛的,当之无愧的是刘伶。
酒是刘伶,刘伶是酒。刘伶,无时无刻不在饮酒,一把酒壶,飘然若仙,生死置之度外。
一起来吟诵刘伶诗句:“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感受到何等气势,何等浪漫没有?
阮籍有诗:“北里多奇舞,濮上有微音。轻薄闲游子,俯仰乍浮沉。捷径从狭路,殷勉趣荒淫。”赏析入味,可知阮籍一二。
嵇康和向秀,满腹经纶,学问满怀,常在竹林里,沉浸在生炉打铁之中,嵇康挥舞大锤,叮叮当当,向秀狂拉风箱,挥汗如雨。打铁的铿锵声,风箱的呼呼声,仿佛是人间最美的音乐。
一群狂人,一群放荡不羁的人,一群超凡脱俗的人,一群“不思进取”的人……
这就是“竹林七贤”,他们是嵇康、阮籍、山涛、刘伶、阮咸、向秀、王戎。
一、放飞自我
竹林七贤,以酒为乐。龙头老大嵇康不喜狂饮,他常坐在不爱喝酒的向秀一起。山涛也很特别,云能喝八斗,但超过八斗,也主动不喝了。
阮籍特爱好酒,和现在的我一样,有次他听说步兵营中有美酒三百斛,就想方设法到步兵营去服役,图的是能喝上一杯,图的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
刘伶,能够死在酒中,乐也!
王戎例外,可和刘伶一起豪饮,亦可和嵇康一起斯文小酌。
七贤之怪,除饮酒外,还服用当时的“毒品”——五石散,服用此毒全身会燥热,行为癫狂。
哎,莫以为他们都是疯子,他们唯在放飞自我!他们之疯,就是麻醉自己。醉也,醒也!醒也,醉乎?
这七个人性格不迥异,且出身也不同。贤者,不分出生之异!
嵇康者,皇亲国戚也。其妻是曹操的曾孙女长乐亭公主。阮籍之父阮瑀是曹操的同窗,阮咸乃阮籍之侄。
王戎出自琅琊王氏,东晋时期王导、王敦皆其族弟。
山涛者,其父与司马懿之夫人张氏是表兄妹,是司马家族之亲戚。
竹林七贤中,此五人是贵族,而向秀和刘伶则是寒门出身,有何感慨?
纵横比较,七贤之贤,倾向也大为不同,嵇康、阮籍、阮咸、刘伶、向秀五人尤好“老庄”之学,山涛、王戎重在儒学。
常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七人生不同,趣不同、思不同,咋能聚在一起抱团了,且千古流芳,谁知其玄?
二、不为亦无为
竹林七贤名气最大者,嵇康也。史载:“初,康居贫,尝与向秀共锻于大树之下,以自赡给。颍川钟会,贵公子也,精练有才辩,故往造焉。康不为之礼,而锻不辍,良久会去。”
曹魏时期有位名臣钟会,乃司马懿之得意门生,年少成名,才华横溢。钟会少年时,就对嵇康崇拜有加,当属嵇康之粉丝。
司马家族篡权后,钟会炙手可热,但常心慕嵇康,择良辰吉日,率数百随从,从洛阳赶往山阳,执意与偶像嵇康畅谈交流。
钟会自以为是朝中重臣,前来拜会一位饱学之士,当成佳话。可不,当他走进竹林后,片刻傻眼。
嵇康虽然娶了曹魏公主,然出身寒门,年少家贫,常与向秀一起打铁谋生,虽为皇亲国戚,但是这个看家本领始终没有忘记。
钟会造访竹林时,一见嵇康撸着袖子打铁,同时向秀正光着膀子拉风箱。却对钟会和随从百号人前来,并不在意。
钟会站立良久,嵇康却视而不见。钟会顿觉多年所崇拜之偶像,不过一个山野莽夫,遂拂袖而去。嵇康讽之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钟会闻此话有禅语之味,同时也听出了嵇康对自己之讥讽。迅即,钟会回击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嵇康十个字彻底得罪了钟会,钟会是个睚眦必报之人,后来证明,这句话敲响了嵇康之丧钟。
“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名气也大,不过与嵇康比,阮籍的做法就智慧多了。
高平陵之变数年后,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为了笼络人才,名士阮籍,自然成为其重中之重人选。
史载:·“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
阮籍乃魏晋名士,其父是建安七子之一阮瑀,论出身,论才华,阮籍堪为翘楚。当时司马昭之长子司马炎尚未娶亲,而阮籍有一女尚待闺中,于是司马昭便派人携重礼上门求亲。一月有余,派去求亲的人懊丧地回来了,司马昭问:“何哉?”答:“不是阮籍不答应,只是他整天都是醉,我等根本没有办法与他谈正事。”
阮籍何等聪明,只是不愿和司马氏扯上关系,但又不能直接拒绝,每天只得喝得伶仃大醉,连醉60天,求亲的人哪有说话的机会,真无奈,只好返回复命。
此时司马昭正求贤若渴,但是,阮籍毫无兴趣。
古来,“学而优则仕”,竹林七贤都是饱学之士,正值朝廷用人之际,他们为什么宁愿躲在竹林里喝酒买醉,也不想出来当官呢?
这就是魏晋玄学之源!
三分天下以来,社会各种矛盾十分尖锐,老百姓苦不堪言,民不聊生。所谓的儒家思想根本解决不了这些问题,士人们对儒家之信仰产生动摇。
用孔孟之道维护政权,实则昏庸无道,实则孱弱无能、实则尔虞我诈,现实之污浊黑暗,“士人们”一次又一次失去了信心。在此背景下,“自然”和“无为”的老庄思想日盛,避世成为心中之最佳归宿,魏晋玄学由此产生。
受玄学影响,虚无荒诞的生活态度,成为新的社会风尚,进而成为追求感官和肉体的刺激。“竹林七贤”则是魏晋玄学之典型演绎,也是最佳诠释。
三、遁入尘埃
关于嵇康
嵇康自以为躲在竹林里打打铁,两耳不闻窗外事,就可庄周梦蝶,安享余生。他即使不为官,在曹魏时代,他身为皇亲国戚,只要不谋反,大家不看僧面看佛面,平平安安应该没有问题。但因高平陵之变,曹魏已低头臣服司马氏,嵇康的危机悄然而至。
关于山涛
山涛,与嵇康关系很好。也面临着新的抉择了。山涛其父和司马懿之妻是表兄妹关系,就是说,山涛要叫司马懿为表姑父。
司马懿长子司马师掌权后,司马师亲自出面邀请山涛入仕。山涛在洛阳见到了司马师。司马师自比周文王,将山涛比作吕公望(姜子牙),问山涛想入仕否。
可以看出,司马师很狂妄,古传只有周文王亲自请姜子牙,怎么是周文王质问姜子牙的。如果这么质问嵇康,嵇康肯定即刻拂袖而去。而山涛不是嵇康。山涛明白,在司马师面前,他没有选择,他违心地答应入仕。
关于嵇康与山涛
山涛入仕后,司马氏当然会把目光投到了大才嵇康身上,嵇康是何等执拗啊,山涛明白,嵇康弄不好就要遭殃了。
山涛决定以昔日挚友的身份,请拜嵇康担任礼部尚书郎。山涛认为,到朝廷以作官为掩护,嵇康一定不会有事。因为他参透了,大隐隐于市,神隐隐于朝。
哎,怕什么就来什么,嵇康根本不给山涛面子。更难想象的是,搁笔很久的嵇康,推出了轰动天下的雄文——《与山巨源绝交书》。
“巨源”乃山涛的字,“山巨源”当然就是指山涛。这封公开信,说明了嵇康明摆着要和山涛决绝。嵇康以和山涛绝交之名,行讽刺司马家族之实。而这一切,被奸侫小人一直对嵇康怀恨在心的钟会看得清清楚楚。
机会来了,钟会巧借“吕安吕巽案”,牵扯到嵇康。钟会火力全开,向司马昭进谗言,云嵇康讽刺朝廷,留下嵇康,后患无穷。
嵇康,悲壮!悲壮,嵇康!
嵇康要行刑了,三千太学生集体拜跪求情,司马昭却看到了嵇康影响力如此巨大,当然不会放弃处死嵇康之令。
嵇康在刑场上弹了一曲《广陵散》,长叹惋:“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嵇康给儿子嵇绍留了一封遗书,云:“山公尚在,汝不孤矣!”意思是叫儿子求助于山涛。嵇康到死都坚信,山涛是他好友。所谓的“绝交”,不过自演自导的一曲戏罢了。山涛不负重托,将嵇康儿子嵇绍培养成才了。
关于阮籍
嵇康悲壮后,竹林七贤排名老二的领袖人物阮籍,十分悲痛,王子安道:“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一段时间,阮籍常常恍惚不安,忧郁迷茫,走在路上,不知去向,随时只能大哭一场,方解心中愁结。嵇康死后的辞年,阮籍还是郁郁而终。
关于阮咸和王戎
嵇康和阮籍都不在了,竹林七贤实际上是一盘散沙了,阮咸、王戎分别向司马氏低下来高昂的头颅,入朝为官了。
关于刘伶
而刘伶呢?一次有意把自己灌得伶仃大醉,神魂升天逍遥去了!在天上,一定还是背着酒葫芦,飘忽任性。
四、怀念向秀的背叛
嵇康被杀;阮籍病死;山涛、阮咸、王戎落得个行尸走肉;刘伶醉酒为仙。竹林七贤中还有一位向秀,也是嵇康的挚友,永远的拉风箱人。
嵇康之死,向秀深受打击,六人中,他和嵇康,可称得上是发小密友。嵇康死了,向秀坚持自己不蹚朝廷的浑水;嵇康死了,向秀知道危险将要降临。苍天有眼,看尽世间荒唐!
向秀终于“想通了”,他愿意出竹林为官。向秀看似“变节”了,其实,他是在避祸。
公元263年,向秀无奈之下还是去洛阳接受司马昭的召见,行前,向秀来到嵇康的故居前,驻足良久,谁也无法想象他在想什么?忆起当年七个人在竹林里饮酒赋诗,不禁悲从中来。向秀留下来最后一篇《思旧赋》,洒泪而去。
竹林七贤还在吗?我们心中的竹林七贤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社会现象?污浊的世界,绝望的这七个人,在浩瀚星空中归于何处?一曲广陵散,千秋忆古人。千言万语,附向秀《思旧赋并序》收尾,让我们穿越时空,好好体会,好好感受放飞自我的那一朵云吧!
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然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后各以事见法。嵇博综技艺,于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
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
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
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
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
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
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
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
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
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
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
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
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